又过了一会儿,瑶台子起身穿好衣裳。宋君玉对她招招手,瑶台子顺从地走过去。
宋君玉抬手抚她肩颈,感受到她微微瑟缩了下,笑道:“以前可有人这般待你?”
瑶台子抬眼说:“不曾。”声音不复之前的清亮甜婉,哑得厉害。
宋君玉听了掩不住笑,她这是刚才叫多了。手指卷住她散落的长发,又绕了几圈说:“以后跟我,别让其他人碰你,懂了吗?”
“是。”她答道。微弯嘴角笑了,眼神错过他的看向他身后。
跟谁,不跟谁,似乎差不了许多。但是比他还好看的,全京城怕是再难寻出一个。
外面的风卷来卷去,似乎更冷了。
第11章 青衣冢(三)
宋二啪啦一下合上扇子,主房娘子方才惊醒,往后撤回了身子,对自己沉迷其中感到些许不自在。
一把年纪了怎还能为情爱故事迷了去,真是羞人,羞煞人!
她咳嗽两声缓解气氛,问道:“那女子为何叫瑶台子?取这样怪的名字!”
宋二笑了,眼睛弯起的弧度让人想起上弦月,不过不是冷的,背景也不应是乌漆漆的夜。该是橙黄色,最好是初升太阳般的暖色。朱红的底,越往上越浅的杏仁黄,照在人身上暖的紧。
手指轻滑过扇骨,紫檀木镶嵌玳瑁为柄,上面镂雕精巧的涡旋纹、绣球锦等祥瑞图案。扇面以裂纹帛制成,原是纯白的颜色如今已经发黄了。
可是工笔细描出的青衣脸依然清晰,依然浓墨重彩。与他惊鸿一瞥时印在脑海里的相貌并无二致。
扇子里的美人面眉目含情,宋二笑着说:“她单名一个瑶,又是青衣唱旦里的台柱子。传着传着,瑶台子的名讳便出来了。”
“她没得姓吗?”
“姓宋。”
宋二将目光投出去,看向酒馆门口。镇子上的人虽然少,但是街边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包子铺的老板掀开笼盖,白雾轰地一下将他遮住了,卖早茶的,卖馄饨的,都支起摊子招揽顾客了。
这种生活他从未想过,也想不出,直至遇到她,宋君玉的脑子里对未来才有了一种朦胧的期待。
宋二的目光又飘去更远的青山上,跟着雾一起,慢慢散了。
酒馆里进来了几个人,见到宋二时脸上都显出惊讶,他们都没想到他来的这样早,以往都是日中时刻才能看到他慢吞吞的身影。
这几个人招呼小二过来要了小菜酒水,各自坐好后面就朝着他,宋二继续讲。
且说那日起,瑶台子便跟了宋君玉。她唱戏还是一样的唱,只是私下里不见其他客人了。
在西红阁里,瑶台子的容颜算不得最上乘,但她一颦一笑中流露出的疏离却让许多人追捧不已。再加上有人真心喜爱戏曲,也愿意花银子与她单独唱上几句。
瑶台子登台唱戏赚不了多少,大头还是西红阁安排她去见客。可宋君玉这么一手相当于断了西红阁从她身上捞大头,而主事儿的也愿意,可想而知是宋君玉私底下贴补给了西红阁。至于数额多少,怕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红阁里的女子听说他改捧了瑶台子,气得摔了茶盏,红了双眼,扯烂多少条手绢儿都不能一泄心头之恨。
宋郎好啊,样貌绝顶,出手阔绰,哪怕她们一文不收也想跟了他。北红阁的几个头牌挣破了头,也不承想他竟去包了个戏子,白白便宜了瑶台子那个小蹄子。
这些事瑶台子心里明白,面上全作不知。她们骂她们的,碍不到她收银子。
瑶台子除了每天上台唱戏,其余时间都安安份份地呆在房间里不出去,那些人想掐架都找不出机会。
有宋君玉这块护身符,她们再怒又能怎样,不过是骂得难听些过过嘴瘾,真要上手,给她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哩!
自从得了这个宝贝,宋君玉往红阁里跑的一日比一日勤,大有天天来的架势。
这日瑶台子下了台,丫鬟过来说宋二公子到了。她应一声就往天字房走,宋君玉不喜欢等人,干脆叫她带妆直接来,亲手给她卸妆换衣。
丫鬟拦住她说:“宋二公子现在姑娘房里。”
瑶台子步子顿了一下,眼垂下来,说知道了便叫她退下,自己改了道往回走。
她这场唱《锦绣环》,在里头扮作闺阁小姐,穿一身水袖连青袍,头上插着斜步瑶,婷婷袅袅移了脚步走,很有些弱风拂柳的病美人姿态。
从门口丫鬟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金丝楠木托盘,瑶台子进了屋。
宋君玉斜倚在榻上饮酒,听得脚步声渐近一把将人搂了过来。瑶台子失去平衡,手里的托盘碗碟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诶!”瑶台子喊了一声。
“莫管它,着人再送。”
宋君玉说着翻身将人压下来,两人亲密嬉闹半晌后宋君玉一点点洗去她脸上的颜料。
看着她真实的容颜一点点显露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动。若说见她第一面时是埋进去一颗花种,那现在就是它破土而出,轻轻地冒头撩他了一下。
宋君玉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无关情/欲,单是觉得她可爱,她便值得这一吻。
瑶台子对他微微翘起嘴角,他这充满了爱恋温情的举动似乎柔和了她的棱角,又好像没有任何影响。瑶台子依旧交叠着双手,端庄地坐在铜镜前。
镜中出现一双人,男子立在一旁低头看着女子,女子神情温柔,微侧着头,弧度却是冷诮分明的。
光线昏暗,镜中人的影像都模糊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恍惚中两个人的身影仿佛都合成一个了。
西红阁里的树木层叠,花草大多败了。一阵风吹来,“北红阁”味道,脂粉气女人香,混乱中带了腐臭,瑶台子望着窗出神。
刚才的一切都像幻境,宋君玉离开了,他的茶还冒着热气,一缕一缕地升腾起来,纠缠,环绕,遇到上面的冷气便散了。
瑶台子起身关上窗,将茶水往门外一泼,转身回了屋。
她微动的心也跟着茶水一起砸在地上,四散开来了。过不了多久,水干后,地面上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诶,你说这戏子喜欢宋二公子吗?”宋二看了发问的人一眼,说:“喜欢。”
她是喜欢他的,可也只是喜欢而已。
宋二抿了口茶继续说。
那一吻过后,宋君玉对瑶台子的态度转变了许多,不再动手动脚,连亲吻都少有。每天像点卯似的来看她一眼,陪着说几句话,也就走了。
瑶台子不在意这些,他来也好,不来也好,她从不过问,也不会邀宠似的刺探他明日来不来,今天去了哪?她待他一向平淡。
不过托他的福,瑶台子的住所已经成了西红阁里最好的院落。院里种的青竹,窗前挂的灯笼,屋里放的屏风,桌上搁的手炉,哪一件都是宋君玉细细挑好后遣人送来的。
瑶台子看着总想发笑,怕是卖了她自个儿都换不来这些东西,也不知是她用它们,还是它们用她。
贵重之物放在贵人那是珍品,放在低贱人的旁边,平白无故就感觉失了分量,金不像金,玉不像玉,总归是个赝品。
就像北红阁的人说,瑶台子再受宠又能如何,等宋二公子大婚后,看她还能得意几天?一个戏子身份,做妾都不够格!就算宋二公子愿意,丞相府也丢不起这个脸。
这个理谁都懂,瑶台子心里更是跟明镜一样。
宋君玉十八岁那年,丞相府就给他定了内阁大学士的嫡幼女李仪宁。一个十八,一个十五,三岁之差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后来因为李仪宁身体娇弱,家中长辈想多留几年,两边商议后就定在了宋君玉二十一岁这年成亲。
议亲时,宋君玉对此不置一词,反正都是要娶妻的,宋丞相看中了谁他便娶谁,李仪宁还是王仪宁,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算算日子,再过四五个月,他就该娶妻了。到时候她要何去何从呢?求他纳了自己?
想到这瑶台子自己都笑了,她做不出这等献媚的事儿来,也不想受主母的窝囊气。做外室吗?那就更低贱更让人看不起了。
罢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宋君玉都没发话,她瞎操这些心!
瑶台子打开妆奁对着铜镜给自己画眉,觉得还是园子里唱戏好想出门报备一声就出门了,也不用守那么多条条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