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尸还(2)
《裹尸还》作者:乌锁
【一】
那是我做战地护士的第一天,天气不错,只是被滚滚浓烟充斥的天空糊住了阳光。
前线缺人,我伤好了便立刻报了名。护士长不赞同,但因为是自愿原则的,也不好说我。
那年,我19。
齐绍铭24。
他是中士,有官衔,又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人才,这种人才大多在后方,前线的很少,护士长照顾我不让我去前线,派我重点照顾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拖着一条快被截肢的腿,双目通红,脸上都是土和油,衣服和沙粒黏进血肉,被压在担架上还大喊着——【老子要上前线!把兄弟还给我!老子跟小日本拼了!...】
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这种场面,来了十几天我也见多了,见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也不像刚来时那么不知所措。况且自乱阵脚只能拖慢救援时间,我平静地指挥人抬担架进去。
没喊多久,他就晕了过去。
打了麻醉,送去临时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我给他擦脸、擦身子,防止感染。
——长得还挺俊。
鼻子很挺,脸部线条明朗,闭着眼,睫毛比女人的还长,这脸和脖子下面两个颜色,应该是晒的。不过晒黑点儿也好,省得像我那个便宜弟弟,太白了,倒显得娘了。
打仗也不是就成了打仗机器,平日里我和别的护士也会偷偷说哪个当兵的帅,哪个当兵的和我们的护士好了...
我心说这位仁兄要被讨论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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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和齐绍铭的关系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这家伙嘴毒又话多,偶尔我忍不住怼回去,还正中其下怀,逆反心理一上来,越发话多。
奈何我又不能打他,还要给他换药、喂饭!
他也认准了这一点,整天惹我,等我换药的时候还欠儿欠儿的,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实在烦人。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苏杭那个臭小子寄过来的信,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心情十分美丽,哼着小曲给他换药。
那大约是我俩认识一个多月后了,他年轻力壮的身体好,已经能下床了。
“怎么,什么好事儿啊?难不成你们这儿最帅的李医生给你求婚了?”他抱臂靠在床头的墙上,吊儿郎当的。
我瞪他一眼,“今天我弟来信,我高兴,不跟你这无赖一般见识!”
他倒来了兴致,又问,“弟?你还有个弟弟?应该不是独子吧,要不怎么舍得让他上战场。”
我拿药的手顿了一下,声线平稳,只是语气低落,“家里,就我俩了。”
他后背猛地离开墙壁,“我.......”
还是头一次见他吞吞吐吐,我倒有些不习惯,继续说,“我家在南京,父亲是个读书人,就是你们这种留过学的最看不起的穷酸的读书人...其实我有时候也挺看不起他的,只知道念那些无用的书,又杀不了鬼子,还整天评论时局,说这说那的...”
我一边给他换药一边说,“大屠杀的时候死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也没遭多少罪。临死前想做回英雄,把隔壁王奶奶家的小孙子护在了身子底下...但很遗憾,没救下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琢磨着大约就是安慰的话,我听了也不少了,便继续说,“父亲当了一辈子私塾先生,顽固,甚至可以说迂腐...但他却十分爱国,国难之际,家里能捐的都捐了,一米八多的大男人瘦得不成样子。我和弟弟也吃不饱,但也都没说,倒是他喝过酒之后会拉着我俩说对不起我们...
但他还是坚持办私塾,不要钱,把孩子送来还管顿饭。但即便如此,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后来我才明白,他在这乱世还要坚持教书的意义——鬼子要打,书也要念,不能鬼子跑了,丢了千年文明不是...
父亲说——这叫给岁月以文明。”
“他离开了,但把这份风骨留给了我们姐弟俩,所以伤好了之后,我就去学了护士,弟弟去了前线。”
“你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我没给他安慰的机会便话锋一转。
他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懒散地靠了回去,“以前家里做点小生意,还算富裕。”说着,他点了根烟。
我本该阻止他,但注意到他垂眸时敛去满眼悲伤的样子,我没阻止。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我原本以为战争前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的男人,似乎也有一段惨痛的经历。
其实,这里的每个人,身处这个时代里的每个人,都有。
无一例外。
无一幸免。
“我母亲没得早,家里有一父亲,还有一个姨娘,姨娘的儿子是大我三岁的兄长。”烟雾后的他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