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面(8)
第三幕戏在剧本里已是“几天之后”,道具组取来了两份自备便当。
下午两点多,张幼菱得了空吃饭,热饭时从厨间的小窗看到了坐后院长凳上独自用餐的时荣,他上身系至领口的工作服已经脱去,只穿着白衬衣,领口微敞,好似终有所释放,大口大口扒着饭,心无旁骛。
张幼菱眼一亮,提前结束微波炉程序,端着半冷不热的便当快跑过去,装作偶遇,只为与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搭讪。
她在长凳另一边坐下,不自在地掍直了腰,男人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张幼菱夹菜又放回去,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他:
“时荣?”
男人筷子一顿,偏过眼来。
他眼睛黑深,自带一种幽窅的洞悉,她竟不敢与之对视,目光瞎跑闪跳,局促说:“经常看你在这吃饭。”
时荣仍是“嗯”了声。
张幼菱昂高脖子,继续没话找话:“你今天吃的什么?”
这是他们在剧中第一次说上话。
也是他们来剧组后第一次说上话。
男人掂高饭盒一边给她看。
里面米饭已见底,张幼菱笑了下,打趣:“只有饭吗?”
时荣说:“菜已经吃完了。”
张幼菱展示自己满满当当又排得很漂亮的菜色:“我还没动筷子,分你一点吧。”
时荣摇头说不用。
张幼菱起身,走近他,不由分说连夹两大筷子肉菜塞他饭里,嘀嘀咕咕:“别跟我客气了,都是同事。”
时荣诧然抬眸,迎着他目光的是女生酡红的脸蛋,逆光之下也清晰可见。四目相汇,张幼菱急扭过身子,坐回原处,不再吱一声,小口吃自己的便当。
男人瞥着她,一时半刻没有移眼,旋即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接着吃自己的。
风灌满庭院,草木窸窣,花影摇曳,长凳上的男女一左一右,安静进餐。
他们隔着段距离,之间氛围却相裹着,萦出了一团无形的气场,不显山露水,但难扰难侵。
导演张了张嘴,最后念念不舍喊停。
下一秒,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板起笑脸,温情尽褪,分道扬镳。
☆、9
夜戏结束已经是一点多,季惊棠精疲力竭地回了酒店。
她好一阵没接本子了,习惯了懒人模式,一时半会还不能适应这种高强度的轮转。
好在她演技并未生疏。
一天下来,导演鲜少对她挑剔,更多时候都是在指导张其然。
他是素人出身的新选手,又逢大男主剧,自然要求更高,不能放过任何不足之处。
真不知道他给崔鸿灌了什么迷魂汤,敢冒险给他担保,让他饰演这样的剧本与角色。
洗完澡,季惊棠瘫靠在床头,切到微信看聊天记录。
一群无所事事的三十六线正在群里呼朋引伴,问要不要开黑吃鸡,她也是被艾特人之一。
季惊棠冷冷撇唇,打字:今天拍戏好累哦,没力气……
想了想,她删光内容,将群屏蔽。
她已经开始拍华晟的戏了,更上一层楼,再跟这帮子后脚跟混在一起纯属自降身价。
关掉微信,季惊棠拉下眼罩,蒙好毯子,准备专心睡觉。
半个钟头后,她被丰富诡谲的大脑打败,下床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后,她重新拿起手机,给助理弹语音。
对方显然刚被吵醒,语气惺忪:“什么事儿啊……”
季惊棠没好气说:“什么事儿?我药呢。”
助理问:“什么药?”
季惊棠说:“安眠药。”
助理回:“你不是说耐药了没用了吗,我就没带。”
“没用你就不带吗?”季惊棠气得丢了手机。
她穿上薄至半透的开衫,慢悠悠踱下了楼。
电梯里空无一人,大堂里亦是。
在沙发上枯坐了几分钟,除了能用口罩上方的眼睛与前台互瞪之外,季惊棠便没了任何消遣,她心态略崩,起身跑向花园。
正值盛夏,花枝攒簇,血红饱满的蔷薇层叠怒放,在浓叶中盈盈欲坠。
季惊棠立在花墙前,任暗香浮于鼻端。
她摘下口罩,用力嗅了一下,吸入一丝不合时宜的烟味。
季惊棠回头,发现不远处有一星火光,忽明忽灭,而吸烟人身影黢黑瘦长,好似巍峨的孤岭。
定神辨认之余,光点亮了他的眉眼,季惊棠双眼陡然一圆,在一刻间戒备起来。
居然是他。
在思考要不要与他不咸不淡打个招呼时,男生偏眼看了过来。
他或许早注意到她了,眼底不起涟漪;又或许,天色过暗,他根本没认出是她。
不,他绝对认出她来了。
不然怎么会一直看着她,以“时荣”面对“张幼菱”的那种——宣判般的高高在上。
过了会,他不再目视,敛眼看起了手机。
真把自个当个角色了。
季惊棠暗哼,转头要走,身后倏地架起一道挑衅:“跟我对戏让你睡不着觉了么?”
男生冷冽的声音像片冰,贴来她背脊上,也冻住了她步伐。
季惊棠眉心微紧,随即展平,她回眸笑笑,装没听清:“什么?”
那点光不再逗留在他脸边,而是被他夹于指间,坠至身侧:“你应该想不到眼前的一切吧。”
“是想不到,”季惊棠直面他,接下他们之间的隐形战书:“要委屈自己跟演技这么差的人对戏。”
张其然睥着她:“我当然比不上你,跪舔惯了没点演技什么行。”
他话里有话,季惊棠一惊,想想又释然了:也不奇怪,圈里从不缺各种嘴碎爱嚼舌根的孬种。
所以她没否认:“你跟崔鸿不是?上次试戏唯唯诺诺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张其然神态稳定,淡漠的话语混在烟里飘了出来:“那还记得听见我是男主角时内心的感想吗?”
季惊棠深吸气,风轻云淡:“抱歉哦,忘了。就只记得你是个送外卖的。”
张其然眉梢微挑:“自力更生,不比你高级?”
季惊棠声调略扬,讥讽:“勉强看出点儿高,高级是一点看不出来。”
“再怎么说,我都是有个人价值的,”张其然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内在空旷的纸天鹅:“而你呢,离了男人什么都不是。”
“靠男人怎么了,怎么就不是我的个人价值了,”季惊棠微勾起唇:“男人就是拿来利用的啊,就个方向盘罢了,我才是那个决定目的地的人,你看这不是戏到手了?”
她接机嘲讽:“有的外卖员不也因为我那点姿色手段都愿意浪费时间帮我遛狗吗?随随便便抱一下就硬了,都不知道要怎么动……是哪位啊,这会狗仗人势敢在我跟前跟我叫板了?那点运气悠着点花吧,不可能永远光顾你,小心哪天不够用了,就再也盖不住你天生的穷酸气了。”
张其然定定看她,不语几秒,揿灭烟,离开原地。
—
接下来几天,季惊棠戏份没少,但失眠情况并未因为忙碌而产生任何好转,她只能见缝插针地回酒店小憩。
这个中午,刚打开客房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双腿交叠坐在桌前的祁宾白。
全黑的polo衫并没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带来任何显瘦效果,他转过头来,一脸乱颤横肉顿时让屋子里盈满了肥腻的气味。
“棠棠。”粗粝的大嗓门一出,这种气味就更加具象了。
卸妆回来的季惊棠徐徐绽开比白色郁金香还要清丽的笑容。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本能似的捏起嗓子,凝眉嗔道:“我都没化妆不好看……”
“没事,你就站那。”祁宾白淡淡一笑。
季惊棠马上乖巧立定。
男人起身,大步朝她走来。
到她身前时,季惊棠半眯起眼,将投怀送抱的姿势就位。
可男人不似以往买账,当即扬手。
暴怒的巴掌迎面盖下。
季惊棠不防,直接被甩坐到地毯上,她左脸颊火辣辣地烫起来,因剧痛双目涌泪。
刚要启齿问几个字,季惊棠腰侧又被狠踹一脚,伴随着锃亮尖头黑皮鞋一道掼入体内的,除了力道还有男人含混的骂腔:
“臭婊/子!”
季惊棠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位去了右边,忍不住扶腰重咳。
脸颊不知何时湿透了,迷离中,她慌忙搂抱住男人粗壮的小腿,不管他怎么挣都不松手,好像台风天的一只虚弱小雀,只能死衔一根草茎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