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海(26)
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哪怕性格一样、心性一样、相貌一样甚至道德一样,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一株幼苗,就算给予等量的营养和阳光,也不会长成一模一样的大树。
廉家的年轻父母在进入中年后,切身体会到了这一道理。
光理解是不够的。
廉家老大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奉行纯正的高等西式教育,个人能力突出,素质优秀且天赋异凛。作为父母,虽然行程繁忙,依旧会抽出时间陪伴孩子参加各种活动、出去游玩,不过分的要求都会尽力满足。
但八岁的时候,大儿子的性格就突显了冷漠的一面。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拉他们的手,也不会蛮不讲理胡搅蛮缠,他会自己定下清单,给自己定做枯燥又沉闷的时间表,定制那些趋近完美的计划。
不过是孩子的年纪,却完全没有孩子的模样。
怀疑是教育过于严苛的问题,后来龙凤胎的老二和老三管教得就比较宽松。但这对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如果不是大儿子镇住,能把学校搅个天翻地覆。接到家政妇的电话,也总是又惹出了什么事,又造成了怎样的麻烦。
老二轻浮,老三浮躁,没有耐性也很难忍得住性子,却又过于聪明,这导致他们总是霸道的一方。偏偏性子拧,惯会耍小聪明,当人一套被人一套玩得很溜。大人们的告诫在他们看来都是耳旁风,很难听得进教训。
老四大方得体、成绩优秀、做事有自己的考量,和老大比也毫不逊色。虽然比双胞胎小,但举止谈吐都大方高雅,擅于和人打交道,也擅长利用对自己有力的条件,就连对哥哥姐姐们都毫不心软。
也许不完美更能展现出孩子们人性的一面,但廉家父母彻底对自己的教育方法失去了信心。
老五的出生是一个意外。当廉父在育婴箱中看着那皱巴巴的小婴儿时,那闭着眼像幼猫一样小声哭喊的孩子忽然就停止了哭声,安静入睡。
他们将最后的期待寄予在了这孩子身上。
廉慕斯就是在这种希冀中成长的。
她几乎不具备哥哥姐姐们那样优秀的天资,但很懂得道理、很会体谅他人也很会换位思考。非常、非常听话。
教她品德、教她学识、培养她的忍性,希望她正直成长。终于,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长成了,她在父母兄姐的鼓励中自信成长,叽叽喳喳,像不知疲惫的小云雀,开心快乐地生活,待人诚恳,乖巧老实,依恋着亲人,是廉家父母想象中的模样。
慕斯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儿童文学作家,廉家父母也欣然同意。
但不知不觉,要求也渐渐提高。
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家庭教师、严格要求的作息和作业。难得回家的第一个问题,不是最近过得好不好,而是最近学会了什么?
降低了要求还是不行,就觉得懈怠了学业。不允许说一个脏字,不允许顶嘴,不允许不回应别人的问题,不允许无视,不允许自满……?棠?芯?小?说?独?家?整?理?
不允许娇气。
第一次说学校里有人欺负自己时,廉家的父母很是重视,但最后发现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先做错的是慕斯。于是老二和老三的事迹警醒了他们,给她办了转学,告诉她好孩子不能娇气,要学会忍耐。
特地不让这最小的孩子出现在公共场合,特地隐瞒了学校,就是为了公平的成长环境。
不知何时,要求老五做一件事变得理所应当。
他们是爱孩子的。
只是有时候人无法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也无法察觉到对亲近人的要求有多苛责。
猛然回首,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孩子一点点磨去了自信、一点点磨去了性格、一点点变得沉默、一点点变得阴郁。
忍字头上一把刀,心若冲动地往上顶,便会被刀刃所伤。
于是忍一时便能风平浪静。
到了初中,廉慕斯只简单提过一次被同班学生欺负的事。廉家父母记得他们当时的回答:“不要跟那些人计较,忍一忍就过去了,离他们远一点就行。”
后来一段时间,老五确实开朗了许多,他们回国时也很欣慰,以为孩子终于成熟了。
但——
布置温馨的房间内,温柔的女人拿着纸和笔,耐心注视着不远处沙发中的女孩。
“最近有什么困难或者不开心吗?”
“没有。”
“那,还是跟以往那样的课题可以吗。我们聊聊你印象深刻的那些事吧。”
“……印象……深刻。”
“我去了医院,很不舒服,医生让我去电脑前测试……都是奇怪的问题,像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心理测试。最后答案告诉我,我有深度抑郁……”
“医生看着报告,说‘又是一个’……”
“给我开药,吃了以后头晕,我不喜欢。”
“抑郁……是这么简单的病吗?”
烦躁的声音后,她顿了顿,抿唇不语。
那双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浓郁黑色,像黑沉沉的深渊,一眼望不见底。
心理咨询师想起了这孩子最初的模样。
情绪低落、疲惫、心不在焉,典型的抑郁情绪症状。最初以为是一起欺凌引发的病情,没想到比想象中严峻更多。
廉家的家庭医生对她说,只要倾听就好——对廉慕斯,不需要多余的治疗。
先开始她并不认同这些话,根据廉慕斯叙述的情况作了一些咨询笔记。
【认为自己毫无价值,自我认知扭曲,并抱有一定的罪恶感。】
“其实我小学时候也挺招人讨厌的。”她平静说,“太死板较真,又过于自信,崇尚正确又做不到为人处世。这种人被讨厌是理所应当的。老实说,各方面情商都很低。”
“小孩子好像都不会为人处世。也许是因为我最讨人厌吧。”
“我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不喜欢学习,也不喜欢装乖,但为了让家人开心,就那么答应了——然后立刻后悔。看起来在学习,其实一点也不认真。”
“初中的时候,就更惹人烦了。没有自知之明,跟不上其他人的话题,崇拜大人说的话,想要绝对的正确,自己又做不到。确实……这种没来由的自信是挺烦的。”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缺点,现在想想,哪里来的自信。学习成绩不好、自暴自弃、又不知道收敛,整天委屈这件事委屈那件事,我也挺讨厌这种人。老实说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那有很大的几率是被欺负人有问题。”
“他们说的也是事实。我确实长得不好看,性格也差,难道要逼迫别人喜欢一个毫无优点的人吗?我能理解他。”
“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是件痛苦的事情吧。”
【记忆力减退,无法对记忆的具体内容产生印象】
【对未来失去兴趣,对兴趣活动(阅读)失去兴趣,没有明显无助感】
【有自残倾向,没有明显自杀倾向】
【对外界保持消极态度,偶尔产生被害妄想】
……
【自我认知行为修复】
廉慕斯的病治疗得非常快,非常迅速。半年不到,她就像正常人一样,能笑、能清晰表达、并恢复活力。家庭作业完成得相当完美,着装、语言和行为中也观察不到任何异样,似乎重新拥有了自信。
在反思治疗过程的时候,咨询师突然心生一股诡异感——她有真正帮助到这个孩子吗?
明明这其中有抗拒、复发、冲突,进程正常却无法让人安心。
这孩子有些特殊,或者说隐隐察觉到了廉慕斯擅长的一面。
廉慕斯说,不需要治疗了。
最后一次的咨询。
她像老朋友一样,与咨询师交谈。
不再需要心理治疗,似乎令她变得放松,主动谈及了一些事。
提及伤痕,她的眼神有些奇怪,笑了笑:“我一直都不想死。只是那天看见了一把刀。”
“你认为之前那些自我否定都是正确的?”
“正确?这……当然不是正确,自我否定。”她冷静说,“我知道不是正确,但如果不否定自己,我就无法接受疼痛。自我否定后,我会对‘否定’进行二次否定,纠正这种想法。”
这孩子一直在试图自愈,只是自愈的速度比不上伤口裂开的速度。
她忍不住问:“你觉得,别人帮助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