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句号(32)
他赶不来了,因为他残疾了,残疾到无法再爱的地步。
“机场。”她告诉司机目的地。丁欣羊所羡慕的,在大丫动身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大丫的心再次被凄楚堵得满满的。飞机带着她离开时,她问自己一个突兀的问题:一个人到底能爱几次?
我停止着,其实像死了一样。伴随着类似的思绪,朱大者再次被昆德拉所说的“轻”缠住,无眠,无欲,无求,无为,无不为。
每天起床就是跟蜕掉的躯壳告别,像蜕皮的动物,无数层皮囊,呼吸停止的那一天将蜕完最后一层。他想这些乱事消磨时间。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一层层皮囊根本没包裹过所谓的灵魂,我会怎样反应?他问自己,但不希望自己回答。
朱大者给丁欣羊写了一封信:
欣羊,你好,
想起一件事,还你日记时,忘了向你道歉,对不?不管怎样,很抱歉偷了你的日记,但这行为是不是还有一点积极意义?有一天,人们对别人的隐私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们的日子会更难过。那时,实现的将是萨特的预言而不是马克思的:他人即地狱。
近来,闲着无事,决定度一个“遐思假期”。想到一件事,想对你说说。我写出来如何理解就是你的事了。
对那些理不出头绪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回忆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温顺,谁老是在回忆过去,他当下的生活很可能就是回忆的某种延续。有一天也许会发现,错误的决定跟喜欢回忆有关。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能真正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给自己一个机会,向前走,别总跟过去的垃圾纠缠,最后觉得自己跟垃圾一样不新鲜。我不是说你像垃圾,我是说自己。我停留在一个阶段太久,已经是垃圾。以上算是介绍教训。
看完信,丁欣羊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已经被感动了。接着她在信封里发现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如果你被这样的信感动的话,就没指望了。
“就太垃圾了。”丁欣羊自言自语地说着,心情轻松很多。她出门替大丫处理一些具体的事情,路上,再一次真切地体会了大丫走时的心境。这是痛楚的自由,但是绝对。
第三十二章
从凉爽的初夏到炎热的酷夏一夜间就变化了。燥热延迟了人们睡觉的时间,除了夜市格外兴隆,人似乎更容易烦躁,傍晚透过敞开的窗口,经常听到呵斥和争辩的吵闹声。
丁欣羊蜷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不停地换台,直到天完全黑透,眼睛发花时,才关上电视。她肚子不饿,也没胃口。她拿过无绳电话,拨了储存的大丫的号码,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意识到大丫已经不在。对自己发出一个嘲弄的微笑,心里更空。接着她拨了朱大者的电话,听见他接电话时,她顿时有安顿下来的感觉。
难道只有男人才能帮助女人消灭孤独的感觉吗?她这么想的时候,也顺口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看来你呆在家里净反省了。”朱大者调侃地说。丁欣羊慌乱地改口,说自己刚才在给自己念杂志,以为他不会接电话,自言自语瞎说来着。
“就像女人不自觉地说男人头脑简单五肢粗壮。”
“什么?”丁欣羊脸红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同时知道自己肯定没听错。
“没什么,瞎说的,是个病例。怎么样,最近好吗?”
“挺好的。你哪?”
“我也挺好的。”朱大者说完对墙咧咧嘴,好像它是旁边的一个熟人。说完,他转身,另一面墙上的镜子照出他的样子:瘦了很多,半个月没剃胡子,大半个面孔像被藏起来了。恍惚中,海外生活的时光重现了,那时,他更瘦。
“挺好就好。我没什么事,就是打电话问候一下。”
“多谢你。那你多保重。”朱大者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丁欣羊违背自己的意志,“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趋赶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说说看。”
“我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孤独,但有时候还是能被这东西击倒。估计你能理解,因为你曾经阻止过我。”丁欣羊想起那个晚上,朱大者疯狂的举动。“也许我不该这么直接说,这差不多等于告诉你,我在抓你的稻草。”
朱大者没说什么。他能理解,因为他自己眼前的状态也很类似。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他没有记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的状态:自己总是找不到自己。
“你还在吗?”丁欣羊问他,他好像刚刚醒来。这不是他的排解方法,他也曾阻止丁欣羊类似的行为,现在他想,他不该那样绝对地看待她。在那样的状态下,她自己也未必好过。
“当然,当然,坦率地说,你刚才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丁欣羊从没想到一贯调侃讽刺挖苦的朱大者会说这样的话,吃惊不小。
“你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我讽刺过你吗?”丁欣羊正在想怎样回答,她的手机响了。
“你不光讽刺过我……”
“讽刺别人我知道,你,我好像没讽刺过。”
“你刺我还少啊?!”这么说委屈被勾起来了。
“刺跟讽刺两回事,你不觉得吗?”朱大者说完多少有些后悔。他已经决定不再试图改变他和丁欣羊的朋友关系,他对自己能否让一个女人幸福越来越没有把握。而丁欣羊又是个内心经历太多痛苦又过于认真敏感的女人。她的生活态度跟他的差距太大,他觉得这狗屁生活不值得认真对待。
“你想说什么?”她的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
“没什么,你的手机响了。”朱大者想转移话题方向。
“对不起,我看一眼,估计有什么急事。”丁欣羊打开落地灯,从皮包里掏出手机,是姐夫白中的电话,她立刻就接了。
“喂?”她听对方说完,“还是那个医院?我马上就去。”丁欣羊掐断手机,哭了起来。当她发现自己另一只手还握着无绳话筒时,哭得更厉害同时掐断了电话。在出租车里,她哭着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了地址,司机不说话,飞快地开车,好像这是对这个难过女人的最好安慰。
丁欣羊赶到医院没多久,朱大者也到了。看见白中像死人一样坐在急诊室的走廊上,他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丁欣羊对朱大者点点头,他无声地在她旁边坐下。她看着白中的双手悬在膝上,时间久了已经失去血色。
白中在电话里只说,你姐又自杀了,现在他们等待着丁冰生死的消息。丁欣羊心堵得慌,忽然问白中,她要不要给父母打个电话。白中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朱大者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安定。
医生终于出来了。
他是个中年医生,也是个外表漂亮的男人,像电视连续剧中扮演医生的演员。他低声对白中说,患者死了。
丁欣羊没有哭,但泪水流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我觉得他人永远都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所以你不能对别人抱有期望。这世界是冷酷的,人们必须为自己拼搏。我无法证实我的感觉,我怀疑它是错的,是我的某种病态造成的,但是我仍然怀疑。这简直是魔鬼的圈套,我好像被两种均衡的力量拉扯着。
昨天,我梦见跟一群认识的人在田野上散步,但他们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都像没听见一样,只顾跟其他人说话。
当我看见白中和蒙蒙在人群中时,便惊醒了。我讨厌类似的梦境,但我只有类似的。此外的一切像空谈一样。
丁欣羊看丁冰这篇日记时,哭了。她写出的心境抓住了她。她想起自己的生活状态,也充满了丁冰写到的灰色感觉。越来越经常的迷惘和胆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拥有什么。高兴和昂扬的感觉要么短暂要么少见。她的某种感觉和丁冰的融合了,在丁冰变成死人之后。假如,她早一点体会到这些,会不会改变丁冰的生活?也许丁冰的死让她明白了这一切,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
一个寻常的初秋的早上,树上变得稀疏的叶子,使地上的阳光斑驳。
白中,丁欣羊,丁欣羊父母,蒙蒙依次站丁冰的遗体旁。哀乐盖过了一切,人们陆续进来。白中呜咽地哭着,丁欣羊不停地流泪。她站在父亲身边,听见了他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