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14)
小说简介: 直升飞机还在半空盘旋着,地面的羚羊就已经四下里逃窜。他们跑到很远的地方停下,一面继续吃草一面回头望,看这个天上来的嗡嗡响又吹起大风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古怪。飞机和羚羊的行动惊扰了在树阴下打盹的狮群,先是小狮子很好奇地上前两步观望,同时母狮敏捷地一跃而起,紧盯着远处的飞机,雄师只是抬了抬头,又瞌睡去了。点击展开
“难道这个东西要流行起来了吗?”老人唠叨说,“我还记得两年前也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看预约的专场,是个年轻姑娘……”
流羽一声不响地听着,他知道那是谁。
“不过她是白天来的,从早晨9点看到晚上9点,和你一样,也是看非洲草原……”
“哦……您还记得她?”流羽在咖啡的热力中振奋起精神来。
“记得的……”老大爷歪着头想了想,喃喃说,“很年轻很漂亮的孩子,但是坐在轮椅上,整整一个星期,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她还牵着一只宠物……是个大家伙,让我想想……”
流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也许是疲倦了,或者刚才用眼过度,他觉得有一丝眩晕,不管是灯光还是对面的人,都镀上了一层失真的暗黄色,如同蒙上了烟尘。在心里,他希望听见的是什么答案呢?
“是只豹子,纯黑色的豹子。”老人说,“她和豹子一起坐在里面,呵呵,一遍又一遍地看……”
纯黑的豹子巴格西拉,野放的猎豹巴格西拉。她带着巴格西拉来看环幕电影。任何一只豹子都可以叫巴格西拉,但黑豹如何能变成猎豹呢?薄薄的迷雾就像咖啡的热气一样氤氲盘旋,比纸还要薄,答案就在那一边。可要揭穿这层障蔽,也许是需要很惊人的闪电吧?“今天太打扰了。”流羽放下杯子柔和地说,“我该回去了。晚安。”
“晚安。”
接下来的六天里,流羽白天在医院,晚上在非洲,深夜开车回家时觉得自己困得像一只暖炉边的猫。在看完最后一次专场回到家门口时,他看看表,荧光指针指向1点58分,日期已经是12月25日了。
电视机开着,是些莫名其妙的深夜节目。女孩趴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面前散落着零食口袋。流羽关掉电视,把女孩轻轻地抱进卧室,安放在床上。算起来他们也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当然他白天要上班……他从来不同意女孩在自己的房间过夜,但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是一个无论如何都应该温柔体贴的日子,更何况他现在也没有体力再开车了。
女孩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你回来了吗?”
“你睡吧。”流羽给她盖上被子,然后关掉了床头的灯。
“我一直在等你……我今天新做了头发……想让你看看……”女孩口齿不清咿咿唔唔地念着,口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沮丧。想来她满心欢喜地在这里等,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是等睡着了他也没回来。圣诞前夜,本不该是这样过的吧?
“啊,看见了,你把它剪短了,很可爱。现在好好睡吧,不要说话了。”流羽坐在床边,亲切地摸了摸那个小脑袋,心想天亮时不管怎么样也得送她件礼物。
“嗯……我还染了色……你喜欢吗……”
流羽站了起来,再次打开灯。他立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女孩。已经睡着的女孩受了惊扰,醒过来,瞪大眼睛回应流羽的目光。她的头发不是往日纯正的金黄,色调稍微暗了些,灯光下带些棕红的光芒,是稀薄的葡萄酒色。
沉默片刻,“流!”女孩叫着,“你怎么了?你的脸好可怕!”
“圣诞快乐,你这个大骗子!”流羽对13号说,同时呼地一声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一下子就在她的脸上洒下充满生气的明亮。流羽略微地弯下腰来,仔细端详病人的脸。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越看越觉得那张薄薄的嘴唇上有一丝讥诮,在嘲笑这个无能的医生到现在才发现秘密。
“你养的根本就是猎豹!”流羽恼火地低声说,“你把她带到那个什么宠物店里做美容!你把她染黑了!还给她取个黑豹的名字!然后FAIN注射检查时,他们查到猎豹时以为你养的是黑豹,查到黑豹时以为你养的是猎豹!你就钻了个空子!好!好得很!你一心一意就是为了把她放掉!让她做野兽!还带她去看环幕电影!一遍又一遍地看!现在,跟我说说吧,女狐狸,你到底想干什么,嗯?”
“圣诞快乐,医生。”说话的当然不是13号,而是进来做日常护理的护士。
流羽微笑着回答,然后在旁边坐下来,看护士做检查记录,然后为病人注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阳光中闭起眼,好好地整理着自凌晨起就不那么流畅的思路。最初,他的目的只是治疗13号,在得知这个没什么亲友的病人曾豢养宠物时,他认为将那宠物带回来对唤醒这个熟睡的病人是有帮助的,然而费尽周折的结果是她把豹子野放了——问题就在这里!他暗忖着,这是个陷阱般让他不安。这么看来她的病不是表面上那样突发的,否则她如何能从容地完成那诡计呢?不注射FAIN,训练成野兽,参加宠物黄金大赛,用奖金支付野放恢复训练和现在住院的费用——但是不注射FAIN的猛兽又如何能当作宠物放置在身边呢?再者,如果她真是事前知道自己将病倒,又为何要固执地花那样长的时间准备着把豹子放到非洲,而不另替她的巴格西拉找个新主人?或者说,自从她开始豢养这宠物起,目的就是为了把她放掉。
流羽想到头都痛了,直到护士给病人擦完身,又做完关节活动,他还那么傻瞪瞪地坐着。为了不显得太怪异,他假装看着床头那两个显示脑部活动的屏幕,皱着眉头,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护士微笑了离开了病房。他再次踱至床头,指尖按在屏幕上,四色色斑和双曲线持续变化,虽然传递着某些信息,却并不能让医生洞察那颅骨下的世界。这就是大脑了吗?流羽想着,如果我的脑电图和她一样,是不是说明我和她想的就一样了呢?
窗户上传来低弱的滋滋声,极其轻微,但流羽还是察觉到了。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或许是在改建,不远处有栋楼正在施工。不知他们使用了什么机器或别的玩意儿,从那边施工开始,这扇窗玻璃就时不时地共振着响起来。好在这是超高强度的钢化玻璃,不至于碎裂。要是振碎了可就糟糕了,这里是17楼,现在又是冬天,病人会感冒的。只是,流羽想,圣诞节还在工作,真是辛苦啊。
他突然转头看13号的脸,当然是一如往常,毫无变化。但他总有那么一点不理性的感觉,好像在自己不察觉的时候,这个假装睡着了的13号正偷偷眯缝着眼冲他讪笑。
门上挂着一个旧的寄生槲小花圈,那还是去年什么人留下的。研究狮子的老兄是最后离开的,带着满箱满包的资料,兴高采烈地回国去了。现在营地里只剩他一个人。
摄影师坐在门口,拿着一罐啤酒,眼看着血红色又大又圆的夕阳渐渐沉没。草原在变,从一个明媚热烈的公主变成高深莫测的女巫。在他的想象里,女巫都有咖啡色光洁肌肤,绿眼珠,瀑布般黑发里插着金雕的羽毛,细腰身上围着蓑草的裙子,缀着蜘蛛丝编成的花边,纤长的手指暗暗地摆布着命运……没有月亮,天空是一片厚重的深紫色,然后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空气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神秘声音,那就是天籁吧?是这行星的呼吸。生生不息的轮回里,有什么在睡去,有什么在醒来。美丽的世界呵,原我能永远这样凝视你,哪怕在你美杜莎般的眼神里化作顽石……
“嘿……”他低声说,看见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是她,那晶亮的眼睛泛着碧光,盈盈的,像两个小月亮。
她轻柔地走进灯光,像是从一个神秘广阔的舞台上款款步出的美人儿,裹着云雾与传说的轻纱。又甜,又冷,又媚,是伊甸园里从未被碰触的苹果,是奥林匹斯山上赫尔墨斯送来的潘多拉。那也许是灾祸。可是,就算是地狱也依旧迷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他的夏娃,她真的走上前来了,闻了闻他手中的啤酒罐,打了个喷嚏,然后就坐在他掌下,惬意地眯起眼,轻松悠闲的样子。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他摸到她了。这点缀着黑色玫瑰花蕾的一片金黄,温暖而柔顺。微微有些震颤的感觉,她的血肉,随时随地都这么敏锐,这么新鲜。在这荒野里,他是这世界里唯一的人,还有谁能见证他真的碰到她了?除了基督,除了基督!
他摸摸她的耳朵,摸摸她的眼睛,摸摸她的下巴,心理默默地念着: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她是只野兽!你不能干预她的生活!可他的手颤抖着,脱离了一切控制,顺着那根美妙的脊椎滑向她的背。他无数次见证过这骨骼的神奇,像弹簧样伸缩自如。然后是那根毛茸茸沉甸甸的尾巴,还有修长柔韧的四肢。他无比地惊喜而贪恋,他追逐她这么久了,这么久了,就像在追逐风中的恋人,他何尝妄想过有一天居然能真的碰到她呢?如此完美,如此完美!这在猎杀和生存的缝隙里闪烁的身影。这圣诞节里晶莹的眼睛。传说一样迷人的眼睛!野性勃勃、充满了智慧与灵感的,宝石一样的冷静艳丽,雾一样扑朔迷离——这能捕获灵魂的眼睛!他凝视着,几乎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