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12)
小说简介: 直升飞机还在半空盘旋着,地面的羚羊就已经四下里逃窜。他们跑到很远的地方停下,一面继续吃草一面回头望,看这个天上来的嗡嗡响又吹起大风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古怪。飞机和羚羊的行动惊扰了在树阴下打盹的狮群,先是小狮子很好奇地上前两步观望,同时母狮敏捷地一跃而起,紧盯着远处的飞机,雄师只是抬了抬头,又瞌睡去了。点击展开
摄影师知道这场追逐,他不仅目睹全过程,还有胶片记录。他还在日记里简单地写着:“今天她很轻松地抓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瞪羚,饱餐一顿。”他所不知道的是当森森长牙刀一般切进肌肉时,小瞪羚虚弱地对她说:“我认得你——死!我早就认得你了——你就是我刚出生时就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东西!”
它终于明白了,死就是我们刚出生时就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东西。
8开的精装本画册,封面标志性的黄色方框里,猎豹的眼睛慎重而冷静,像早春清泉上未融化的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摄影师的签名用烫金的字体印在右下方。流羽一看便笑了,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
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两人同时拿起这书架上最后一本图册。流羽转头,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牵一条高大威猛的狗。看惯了老虎的个头,这狗的体型对流羽可产生不了恐吓效果,但他还是闪电般退后一步,书便落到对方手里了。
“非常感谢!”那人顺势微笑说,“很高兴看见你恢复健康了。”
“呃……呃?”流羽诧异。那人摘下墨镜,深褐色的眼睛里神情幽默而亲切——是FAIN制药公司的代表。他重新戴上墨镜:“为了答谢你,我请你喝点什么吧?”
“好啊!”流羽为失去那本精美的图册心痛不已,立刻答应说,“我要喝茶!”
“No problem!”公司代表说,“就在附近,有个很好的茶艺馆——走吧!”
茶艺馆门口很醒目的标志——圆圈里的狗头上画着一道斜杠,下面写着:“一切宠物本店恕不接待”。
“啊……”流羽说,“换个地方吧。”
“没关系。”公司代表说着弯下腰,双手捧起那大狗的头说,“我要进去,也许会坐很久,请你等着我好吗?”
那狗跑到旁边,雕塑一样规规矩矩地坐着。
“现在禁止宠物入内的地方可太少了。”流羽说,“比我小时候看见的允许宠物入内的地方还要少——这就叫时尚潮流吧?”
“不会变的东西永远不会变。”公司代表说,“这家茶艺馆一直很好。”
迎宾小姐微笑着鞠躬:“欢迎光临。这位先生,请摘下墨镜好吗?”
公司代表立刻照办。他把墨镜插进胸前衣袋的同时对流羽轻轻扬眉,做了个“如何”的表情。流羽点点头,意思是“真是不错!”
两人在二楼要了一处雅间,通过临街的窗户向下看,正能瞅见那只端坐着一动不动的大狗,沉默坚毅的样子。公司代表轻轻把自己身边的窗帘拉上了,雅间里的光线便染上了一层淡紫色。
流羽终于把目光从楼下的大狗身上转回来:“导盲犬?”
“是的。”公司代表说,“我有一阵子双目失明,他就是我的眼睛。现在眼睛还是畏光,白天不舒服,戴着墨镜感觉要好点。”
“可你到医院来的时候没戴。”流羽说,“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你总坐在远离窗户的地方,我还以为你怕热。”
“那个么,是谈公事,戴墨镜太不合适了。”公司代表说,“也许以后会流行工作时戴墨镜吧,那对我来说就是个好潮流了。”
流羽问:“你现在还需要用导盲犬?”
“哦,不不不。”公司代表说,“他年纪大了,退休了,我接他来养老。”
茶上来了。空气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清香,沁人心脾。流羽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浑身陡然干净清凉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是蒙山茶!这可太让你破费了!”
“不客气。”公司代表微笑着,举起青瓷的茶具慢慢嗅,在淡紫色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变成了纯正的黑色。流羽看见了,虽然没说话,但神情中也许流露出了某种问讯。对方笑了。
“我是应该算是汉族,东亚蒙古人种——和你一样。”公司代表眯起眼睛说,“不过不那么纯,三代四代以前有白种人的混血。”
“我认识很好的眼科医生。”流羽说,“我可以帮你介绍。”
“那下次我再请你喝茶。”公司代表说,“在我家,我有很好的碧螺春。”
流羽听得心痒痒。“真的吗?”他笑着问,“那可太好了!我在这里很难找到好茶叶。不过现在喝茶真是不流行……”
“总有些东西,即便不流行也不会消亡。”公司代表说,“其实我是在失明后才开始喝茶的,因为茶能明目,当药喝——不过后来就上瘾了,这也算是当过瞎子的一大收获吧!”
“你可真乐观!”流羽由衷赞叹,“换了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想。那种日子想来很不好过!”
“唔……”公司代表的神色沉静下来,“当时很难过,不过现在越想越觉得获益匪浅哩。比如说认识了Fain。”
“FAIN?”流羽讶然,“那种药还能治眼病?”
“我说的是他的名字。”公司代表指了指外面,“意思是:我愿意。”
“我愿意……”流羽沉吟着。
“Fain教会我很多东西。”公司代表说,“以前我对兽毛过敏,从来就不能接触猫啊狗啊的。但是为了能牵着Fain,必须吃抗过敏药,吃久了会觉得很恶心。那时候刚失明,脾气很不好,对Fain简直恼火透了。我生气时赶他走,但是他连叫都没叫过一声。”
“嗯。”流羽点点头。训练有素的导盲犬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是不会随便叫的。
公司代表说:“我对Fain干过最恶劣的事情,有一次我在咖啡馆——那时候很多地方还不流行招待宠物,所以Fain在门外——我故意坐了一整天,喝咖啡,很暖和,可是外面是大风雪。我想这样总能把那只讨厌的狗赶走了,他要冷了饿了就会离开。但是当我一走出门,Fain立刻就跑过来,像往常一样给我引路。后来咖啡馆的老板告诉我,他看见Fain一直在门口坐着,一动不动,要不是偶尔会抖抖身子把积雪甩落,他都以为Fain冻死了。他想把Fain牵到后门去,喂他吃东西,但是Fain不肯离开,因为他要在那里等我出来。知道Fain是导盲犬后,老板额外同意我可以带Fain进门,但我没那么做。老板同意,别的顾客也许会有意见。对别人来说Fain只是一条狗——他究竟是你的宠物还是和你身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这事只有你自己心底明白,对吧?”
流羽看着对面黑色的眼睛微笑。
“从不渎职,以德报怨。”公司代表说,“如果我这辈子能做得和他一样好,也算不白过了——后来我可爱他哩,当视力恢复后要和他分别时,我都哭了。他退休后还给那些新手当教官,真是了不起。但是现在年纪太大了,我想让他安度晚年,就接他回来,很费了些周折。”
“而且还要吃很恶心的抗过敏药。”流羽说。
“No、No、No。”公司代表说,“自从把Fain当成自己的眼睛后,我就不过敏了——因为‘我愿意’。你说,人的心是不是很玄妙?”
流羽心里咯噔一动,又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而Fain居然也一直记得我。”公司代表笑眯眯地说,“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很激动,可还是一声也不叫——我就说啊,他还真有名士风度。”
“你到现在也没有把他当宠物……”流羽低声喃喃说,转头看窗外,却不是看狗,目光游移到了天际,仿佛想起了什么重大的问题,“是和身体血肉相连的一部分。”
“他是导盲犬,你要让他当宠物也是不可能的。”公司代表撩开窗帘看楼下,“他不会撒娇,不会给你添麻烦,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规矩,只知道如何克制自己来帮助你——我让他保持工作习惯,他很高兴。大概没有多少人能这样鞠躬尽瘁吧?”
“那个……”流羽干咳一声说,“我觉得,给那药取名叫‘FAIN’可真讽刺。猛兽肯定是不愿意给人当宠物的。”
“那当然。”公司代表不以为忤,“还是野生适合他们,所谓‘我愿意’不过是我们的一相情愿罢——但是现在野生的大型兽类是越来越少了,人太多,他们没地方住,只好和我们勉勉强强挤在一块儿。”
“如果一个人,养着猛兽宠物……”流羽字斟句酌地说,“而她又不能继续照看她的宠物了,一般说来——就你所了解的——她会怎么做?”
“移交给别人,或者送给动物园。”公司代表说,“不过送给动物园的情况很少。很多人觉得把宠物送到笼子里去被人参观是虐待,他们都会很上心地为宠物找好新主人,宠物也是不乏关爱的。”说到这里他笑了,想起了流羽在杀虎后被声讨的狼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