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想象他这四年来过得有多辛苦。
泰国的大学与中国不同,课业本就繁重,想要顺利毕业必须要花足了心思。再加上外交学及三门外语,他几乎挤不出任何休息的时间。
饶是如此,他的功课依旧科科优秀。
其实他始终都清楚,无论在建筑学上多有造诣,爷爷都不会同意他放弃从政的。所以他很早就做了拉锯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像现在这么狼狈。
所有银行卡被冻结,一切关系被切断,他身无分文地走在曼谷的街道上。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她。
明眸皓齿,乌发及肩,一个相貌清丽的中国女孩。他似乎看了很久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然后注意到她的身后跟了两个地痞模样的男人,她似乎也发现了,不停地回头,脸上尽是不安的神情。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电影里演的情节一般,他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唯一不同的是她看到他三两下击退流氓之后,没有脱险的侥幸,也没有被救的感激涕零,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一会儿,“你……真得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纳瓦愣了一下,失笑。
她怎么没去做编剧?
他不过是跆拳道练了很多年,身手比较好罢了,竟让她产生这样的误解。
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
“美丽的小姐,我救了你,作为报答,你能否收留我一晚?”
果然,她的神情变得更加戒备。
他笑着举起手,“我发誓我是好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那你对四面佛发个誓。”
他微愣,拧眉思索许久,学着电视里的台词发了一连串毒誓,最后还是被她打断,“行了行了,我相信你就是了。跟我来吧。”
她转身就走。
身后的他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听到声音,她回头瞪他,表情有些严肃。
纳瓦看着眼前的房子,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敢带他回来。
那是一家家庭旅馆,外观有些旧了,内里装潢却很温馨。他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但并不急着询问。他那时就有种预感,他会待在这里很久。
一切如他所料,这一待就是大半个月。
他慢慢了解了她的生活,知道她是朱拉隆功的留学生,知道她每天晚归是因为在一家咖啡厅打工,也知道她那么拼命赚钱是为了给一位得了抑郁症的老阿婆看病。
“你们是亲戚吗?”他问。
她摇头。
他不再说话,心想着真是个傻姑娘啊。可若非如此,她大概也不会让他白住这么久而从不提房费的事。
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家旅馆为什么一直空着?”他问。
她的眼神变得黯淡,“学校课业重,客人随时都会入住,我顾及不过来。自从阿婆病了以后,就没有人来打理它了。”
他想了想,“我可以帮你。”
她有些吃惊,又有些犹豫。
“反正我也是个闲人,正好补偿房费。”
她听了,终于笑着答应。
这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白天里接待各式各样的客人,偶尔得闲就在房间里作画、设计图纸,夜里到她打工的咖啡厅等她下班。
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快活得他几乎要忘了曾与家人发生的抵触。
直到那天,他接到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
奶奶在街上突发心脏病被送到医院,医生翻了她的手机,里面只有他一个号码。匆匆赶到医院时,医生告诉他奶奶已经脱离危险,多亏送她来医院的人学过急救,及时做了心肺复苏。
他松了口气,推开病房门,却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竟然是她……
那一日天气极好,漫长雨季里难得的晴天,阳光穿透绿叶一束束地洒下来,可苏默桥脸上的笑容却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
“你又帮了我。”坐在室外的长椅上,他说。
“没想到她是你奶奶。”她也觉得惊讶,“她是中国人吗?”
“恩。”
“所以你是中泰混血?”
“不止。”他摇头,“我外公是德国人。”
怪不得长成这样。她莫名发笑。
纳瓦愣怔,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笑颜,不明白脑海里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是来跟他纠缠一生的吗?
虽然度过危险期,但奶奶的情况还不稳定,医生要她留院观察几天。纳瓦常伴左右,一些人自然避无可避。
“想得怎么样了?”爷爷手拄拐杖在病房外问道。
他不说话。
“你还不知错?!”爷爷怒不可遏,好一会儿,怒气才渐渐平复,“先回家吧。你奶奶这次病发就是在为你跟我怄气。”
这世上能让爷爷低头的人大概就只有奶奶了。
“她是谁?”爷爷看着病房里的默桥。她正坐在病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陪着奶奶说说笑笑。不知是不是同为华人的缘故,奶奶与她特别投缘,每次见她来,奶奶似乎比见到他这个亲孙子还要开心。
“一个朋友。”他沉默了很久后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他常常回家看奶奶,但晚上依旧住在旅馆里。家里的气氛还算融洽,爷爷也没再提起那天的事。奶奶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他小心照顾了她几十年,那是她第一次发病。
纳瓦知道他的顾虑,但也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医生告诉他们,奶奶的情况其实很不好,同意让她出院,不过是想隐瞒病情不让她察觉罢了。
大概真是祸不单行,奶奶刚出院不久,阿婆却入院了。
默桥等在急救室外,两眼憋得通红。她怎么也没想到阿婆会割腕自杀,若不是她及时发现……
因为求生意识薄弱,阿婆昏迷了很久。醒来后依旧不言不语,甚至不肯吃药。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害她。没有办法,默桥跟着她一起吃。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对你身体不好?”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她却只是笑笑,“纳瓦哥,你知道那时我为什么会收留你吗?”
“因为我也曾像你一样,流落在曼谷的街头,无家可归,是阿公阿婆收留了我。他们待我就像家人一样。”
那时她刚到泰国,爸爸因为不支持她来留学而拒绝寄生活费,想以此逼她回去。她没有钱,好不容易打工凑足学费,再无力负担留学生公寓的住宿费。在街上游荡,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她遇到了阿公阿婆,一对从台湾移民来的老夫妻。
“其实阿婆以前身体很好,都是因为半年前,阿公出车祸过世了,阿婆相思成疾,不久就得上了抑郁症。他们无儿无女,除了我,阿婆在泰国没有其他相熟的人了。”
纳瓦沉默了一会儿,“你该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默桥不说话。
其实之前去过两次的,后来因为费用太高,她负担不起,只好放弃了。那个时候,她穷得连抗抑郁药都买不起。
纳瓦叹了口气,他怎会看不出她沉默的意图,不明白她一个女孩子何必这么要强呢?
“我帮你吧。”他说。
“不行。”她几乎是立即拒绝。
“你已经帮过我两次了,我只不过是报恩而已。再说了,就只允许你做好事,我就不能做了?”
她顿了一下,“那不一样。”
他有些无奈,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想法简直是趁人之危,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再帮我一个忙吧。”
“什么?”
“我奶奶的病情其实不是很好,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着我成家立业,她一直希望我能找个中国女孩,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假扮我的女朋友?”
她怔了好一会儿,“这样不太好吧……”
他其实料到她的反应,所以没有直接地说出心底真正的想法。她大概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思,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等,他可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接受。
之后再没提起此事,但他已开始寻找国内外知名的心理医生。
可还没联系周全,奶奶再度病发,这一次直接进了重症监护室。病情再也隐瞒不住,奶奶知道后情绪波动很大。
先天性的室间隔缺损,五岁时就曾接受手术,虽术后几乎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并发症越来越多。奶奶年事已高,长期体弱,医生并不建议再进行手术,换句话说,已经没有办法根治,谁也不知道奶奶剩下的日子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