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如梦之梦(33)
小江潮发现爸爸变凶了,脾气也越来越坏了。不但总是对他没有好声气,对他妈妈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了好。他开始经常听到爸爸骂妈妈,从菜烧得不好吃,到地板擦得不干净,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成为他大发雷霆的原因。而每次他妈妈都是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从来不会跟上他爸爸顶上哪怕一句半句嘴。尽管她表示得如此温和柔顺,也还是一次又一次招来丈夫的苛责与斥骂。
小江潮不明白以前好脾气的爸爸是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喜欢现在的这个爸爸,为此十分天真地在背地里对他妈妈说:“妈妈,我不喜欢爸爸了。他变得好凶啊!老是骂人。不如我们换一个爸爸吧?”
他妈妈当时苦苦一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傻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爸爸可不是你想换就能换的。”
小江潮不懂什么傻话不傻话,他越不喜欢爸爸,就越是觉得应该换一个。有一天,他爸爸下班回到家又因为一点小事拍着桌子骂人时,他撅着嘴对他说:“爸爸,你老是骂人,我不要你了,我要去找一个解放军叔叔做我的新爸爸。”
他这句话顿时就把他爸爸气翻了,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过他,举起一只铁板一样硬的手用力在他屁股上猛拍起来,直打得他哇哇大哭。他妈妈拼了命来抢,好不容易把他从他爸爸的巴掌下解救出来时,他的小屁股已经被打得又红又肿。
他妈妈看得心疼万分:“江志诚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只是说了一句傻话,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打他呢?”
“傻话,我看是真话才对。野种就是野种,不是自己亲生的再怎么养也养不亲。我当初真是晕了头才会答应娶你,和你一起养别人的儿子。”
他爸爸当时这句气咻咻的话,才七八岁的小江潮是听不懂的。什么是野种?他理解不了这个词汇,尽管屁股痛得很厉害,他也还是含着眼泪好奇地问妈妈:“妈妈,什么是野种?”
他妈妈马上一把掩了他的嘴说:“江潮,那是爸爸乱说的话,什么意思都没有。你乖,别问了啊。”
那一次挨过打之后,小江潮发现爸爸的脾气更坏了。以前他在家里是动不动就骂人,现在升级成为动不动就打人了。只要一不高兴,他那两只大巴掌就要朝人乱扇,他和妈妈的苦日子就这样来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每每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相比之下,他挨的打比较少,妈妈挨的打更多,因为妈妈总是护着他。
挨打的次数一多,有一天晚上,程兰清趁着儿子睡着后,在客厅里对江志诚忍无可忍地宣布:“江志诚,你这样闹下去有意思吗?如果你觉得和我一起抚养江潮是你吃了亏,那么我们就离婚好了。”
江志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离婚,你想得美。程兰清,你别想利用完了我就一脚把我踹开。离婚可以,我要声明江潮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是你去北京学习时不知跟谁搞出来的野种。让你们单位好好追究一下你的个人作风问题。”
提起这一点,程兰清的声音就有些软弱无力了,但她还是据理力争:“江志诚,我和你结婚时怀了孕是一早就告诉过你的。你当时答应可以接受这个孩子,我才和你结的婚。你现在不要摆出一副被我骗了的样子好不好?”
“我当时是一时糊涂,图你年轻漂亮才点了头。现在回头想一想真是亏得慌,女人再年轻漂亮,关了灯全都一样。为了这个就去帮别人养儿子,我越想越不值。你要是答应再给我生一个亲生儿子,我就不再闹了。”
程兰清想也不想地就断然否决:“江志诚,这绝不可能。国家在搞计划生育你又不是不知道,政策不允许我们再生第二胎,要是再生一个孩子的话,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江志诚的口气很大:“保不住就不要了,只要你帮我生了儿子,我以后会养你的。”
程兰清才不敢相信他的话,态度坚决地摇头说:“你会养我,可是你会养江潮吗?就你现在的表现我很怀疑这一点。为了江潮,我也绝不可能丢了这份工作。”
程兰清死活不同意再生第二胎,江志诚气得一连砸了好几样东西,边砸边骂:“说来说去,你还是只顾着考虑你那个野种儿子。好,那你就别怪我继续闹下去。老子过不好,这个家里谁也别想过好。”
这次的争吵后,就更加家无宁日了。程兰清越来越频繁地挨江志诚的打,小江潮因此越来越讨厌爸爸。每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他只要在场都会扑过去救妈妈。年幼的他当然救不了妈妈,往往是母子俩一起挨打。
水深火热的日子终于在江潮九岁那年结束了。因为无论如何软硬兼施,也无法迫使程兰清答应放弃工作再为自己生一个孩子,江志诚总算松口答应了离婚。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打算另外找个女人生一个自己的儿子。
不过,江志诚答应离婚是有条件的,要求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归他。他振振有辞:“老子帮你养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儿子,可不能白忙活一场。”
程兰清也不跟他争什么,这个男人这几年已经把她们母子俩折腾惨了,现在只要他肯放手走人,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权当舍财送瘟神了!她只是恳求他一件事:“江志诚,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求你看在咱们到底夫妻一场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江潮的身世请你继续保密,我不想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听到什么难听的闲话。你就当可怜一下我行不行?”
看在财物的份上,江志诚当时点头答应了。离婚后,他叫了好几个人来帮他搬东西,几乎把整个家都搬空了。大到冰箱彩电,小到锅碗瓢盆,凡是有用的东西他全部都要。还好房子是程兰清单位分的职工宿舍房,他分不走,母子俩还有一处栖身之地。
离婚不到两个月,江志诚就和他们厂里一个新寡的女人结了婚。婚后第二年,他如愿以偿抱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兴得大办满月酒。当时有熟人打趣他:“老江,怎么生第一个儿子时都不见你这么兴奋啊?”
虽然当初答应了程兰清会继续替江潮的身世保密,但是开心地灌了好几杯酒后,江志诚就把自己的承诺丢到脑后头去了,他借着酒劲吐了实话:“嗨,那个便宜儿子就别提了,那是别人的种,跟我没有关系。要不然我怎么会坚决要跟程兰清离婚呢,那可是个漂亮女人啊!”
流言开始传播,如风过树梢,迅速传遍每一片叶。小江潮开始察觉到邻居们看自己的眼光带着异样;去上学的路上总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有一天在学校,他和班上一个男生因为琐事发生摩擦,由推搡到打架,那个男生打不过他,尖着声音骂起来:“野种,野种,江潮是个小野种。”
这是小江潮第二次听到“野种”这个词。什么是野种?他还是不能理解,却可以从那种怀着轻蔑鄙视不屑的语气中听出那不是什么好词。他涨红着脸扑过去,重重一拳砸向那个嘴欠的男生,打得他满嘴淌血,还掉了一颗牙。
老师把小江潮叫去了办公室,批评、罚站、写检查、请家长。赶来学校的程兰清听说了来龙去脉后,一张脸顿时变得苍白无比。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人视线全都带着窥探意味地锁定自己,她纤细的脖子像风中的芦苇般深深地低垂下去。
受伤男生的妈妈也随后赶来了,程兰清低着头弯着腰不停地向她道歉。那个胖胖的女人是同一条弄堂住着的邻居,一张大饼脸上眼睛几乎细得看不见,又大又阔的嘴却占了脸部至少一半的位置,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刻薄得能生剜下人一块肉:“这没爸爸的孩子怎么这么野蛮啊,敢情是有人养没人教的缘故。”
这句话,让程兰清的脸更加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唯独眼圈瞬间红透了。
在学校罚站的整个下午,江潮满心都在想着“野种”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才十岁的孩子当然想不明白了,但他也没有再去问妈妈。因为隐约明白妈妈不会告诉他的,一个疑惑的种子只能暂时埋在心底。
时光静静流逝,小江潮念完了小学,升上了初中。越长大越懂事,当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那个词,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理解它的意思了。那份饱含耻辱的理解,让他在青春飞扬的年龄里,变成了一个异常沉默内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