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逢灯回答,平玉话音刚落,那条像是天梯般的冰蓝色阶梯上,便缓缓走下一个人。
那人一身坠地的白色染血长袍,衣袂带风,身体却虚无得像一团朦胧的空气。但随着他一步一步越靠近度朔山的地面,他的身影越发清晰。他披着墨色的长发,一双翡绿色的眼睛冰冷而又机质,面孔苍白,唇无血色,像是个久病初愈的人。可哪怕还是一副病容,那人也长得惊人的漂亮,从大桃木最高处拾级而下,他像个冷漠的、毫无感情的神邸。
“乾……乾碎?”
平玉几乎是惊叫出声,逢灯一下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度朔山的新主人。
乾碎浑身是血,胸前的衣物有锐器穿透的破损,但破损处的胸膛却毫无伤口。他从台阶下来,距平玉逢灯不过一米的距离,垂着眼,一言不发。
平玉看着逢灯双眼压抑的怒火,再看看自己主人毫无表情的淡漠,他只能硬着头皮打破沉默,朝乾碎发问,“呃,发生了什么?”大概身为枪灵是真的没有什么感情吧,他内心里除了一点讶异好奇的情绪外,心态极其稳定,“嗯,那个你媳妇呢?”
乾碎终于抬眼,他抬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嗓音寡淡沉寂:“这里。”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高大的男人,情绪格外冷淡,但提及自己喜欢的姑娘的时候,他的眼里却难得有着山海环绕的缱绻沉默。
“我留了她的魂魄,在这里,”那个男人说,“我会让她回来的。”
这句话成功地让平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他惊悚地发现,他现在已经读不到乾碎的想法了。从现在开始,这个名叫做乾碎的男人,已经没有人能够看得懂了。
度朔山的花一夜凋谢,度朔山的草一夜枯黄,没有风、没有水声,百鸟隐秘万灵归墟,度朔山除了一株象征轮回长生命的大桃木依旧常绿,其余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竟是一夜变成空寂的灰白。
第二天,乾碎把长发悉数剪掉,换成黑色的衣服。然后常年住在了度朔山的书屋。平玉大抵明白这个家伙应该是还在找着让原岁回来的方法,但总不得其门,他闷在了书屋长达七八年。
这七八年光阴,逢灯接受不了自己的轮回长大人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也接受不了被恩惠赐予的乾碎成为了新的轮回长,于是她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度朔山;作为枪灵的平玉不能离乾碎太远的地方,而度朔山又一片废墟似的死寂,他终日孤零零地与自己下棋,偶尔研究研究一些奇门遁术,在快要憋死的时候,乾碎召见了高由银,一个捧着一面古铜镜的僧人。
虽说是僧人,但好歹是人啊!平玉真的是高兴得蹦起来。
“他找你做什么?”平玉抓着高由银不放,“你以前认识乾碎媳妇?”
“借镜子。认识。”
平玉:“……嗯?”
高由银重复:“找我借镜子,我认识。”
“借镜子做什么?”
高由银双手合十,摇头叹气:“不知。”
“那我换个问法,你那面镜子能做什么?”
“执象淮提镜是度朔山的门,”高由银平平解释道,“可幻化万物,也可回溯物的过往。”
平玉这才明白了,乾碎那家伙肯定是抱着镜子在看人了。果不其然,自从乾碎拿走那面镜子之后,度朔山的草竟然还绿了回来,再一年,度朔山竟然还开花了。
“乾大人用情过深,”高由银脸上不见喜意,倒有些忧愁起来,“度朔因他悲而枯,因他喜而荣,而他因见淮提镜里的原大人喜,沉湎虚妄不自知,是要出事的。”
平玉倒不觉得是个事:“开花了说明他高兴,高兴就好了管他那么多呢。”
高由银摇头:“他不高兴。他只是骗自己活得高兴。”
再一年,度朔山万灵出山,百鸟啼鸣,平玉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哪有什么感情可以永不磨灭。十年的光阴平玉认为乾碎肯定是想开了,于是就想着找乾碎出门玩。毕竟作为枪灵,只有乾碎出去了,他才能出去。
平玉推开了那座书屋的门,看见了一个留着短短发茬的男人背对着他,坐在一面古铜镜面前,镜子里一片虚无。
平玉没察觉不对劲,只是问男人:“嘿,在干嘛?”
男人一动没动,没有回答他。平玉走近了,又问了一次,“在干嘛?”
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很久、很久没有讲过话,嗓音沙哑至极,“看她。”
平玉仔细瞅了瞅镜子,发现镜子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就疑惑地说,“什么都没有啊?”
“什么都没有啊”这句话平玉说得很是平常,可就是这平常的一句话像是解咒,一下子打破了某种屏障,原本度朔风声水声百鸟啼鸣,瞬间就在一刹被突兀地掐灭,而后度朔陷入一片死寂。平玉透着书屋的窗,看见外边的色彩像是被腐蚀掉,仅仅在片刻,度朔就变成灰褐色的焦土。
平玉瞪大了眼睛。
端坐的男人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这辈子,未曾见过她的模样。生前死后,都不曾见过,何其可悲。”
平玉怔愣地看着高大冰冷的男人,眼角落了一滴泪,那是平玉一生唯一一次见到他哭。
男人坐在木椅上,窗外的光也萧瑟,落在他身上,他翡绿色的眼空寂又冷静,他仍注视着眼前的镜子,字句很轻,“那碗面,她欠我十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山里向来温柔的风变得狂躁肆虐”这句话变成我朋友的表情包,每次我和她说点啥,她都会发这句话。
嗯...........我仿佛像个沙雕写手。
第84章 往生海(十九)
“啪——”
原岁迷迷糊糊睁了眼,入目即是光,有些刺眼,她缓了很久,才渐渐适应这种亮度。
“醒了?”
原岁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清楚对方之后她吃惊地发问:“平玉?”
平玉留着一头坠地的长发,身着白袍宽袖,坐在白色的团圃上,他朝她笑了笑:“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原岁头疼,她使劲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皱眉,“我在七夕夜会上——猜灯谜的时候——”
“是的,你刚死。”平玉接过话头,“但也并未真正死去。哦,在跟你解释一切之前,我得先和你说明一下时间点的问题。”
平玉旁边应声而起一个圆白色的**,他施施然在旁边介绍:“先回到你被老大抱回房间休息那一刻,我正在打开一个卷轴,但是在打开之前,你被千年前的轮回长’原‘用第二句葬语叫到了他们那个时代,然后你遇见了乾碎,你以为是卷轴世界,于是很欢快地想要帮他完成执念,你给他取了字叫枯荣,给他做了一把枪叫王者,王者枪出现一个灵叫平玉。你为了救乾碎付出了双腿、双眼、歌声以及生命,乾碎了救你用第一句葬语复活你,但是很可惜,失败了,他只保留了你的魂魄;再然后,他想了十年,用第二句葬语创建了轮回界并把你的魂魄放入其中一个卷轴,用第三句葬语取了留存记忆的一魄封进平安锁做自己的卷轴。”
平玉顿了一下,原岁整个都听蒙了。
“于是乾碎又成了一个死人,当然他没有像你那样直接消散、归属天地,是因为他的葬语二和葬语三设定了新的规则,这个讲起来有点复杂,你只需要知道乾碎失去记忆成为轮回界一个普通的屠灵猎者名叫枯荣,这个枯荣混了一千年遇见了当初被他放进某一个卷轴世界的你,然后也不知道他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总之他给了你他的平安锁,还给你赐名岁;再然后你和他一起成为了屠灵猎者来到轮回界,快乐的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准备打开一个卷轴,这个时候你被千年前的轮回长’原‘用第二句葬语叫到了他们那个时代,再这样那样然后乾碎说完三句葬语。”
平玉再次停顿了一下,空中时间**绕了一圈,变成一个完整的圆,然后他点了点,像是总结重点那样,对原岁说:“这就是个轮回,草草,这个知识点你消化完了没?”
原岁现在的脑子只记得乾碎为了护着她挡下了崩裂倾倒的龙神架后,陷入濒死状态,她为了救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葬语,然后她像光一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