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陶然也在哭，记忆里那些哭声又开始翻涌出来，那些人，那些画面，交替在他眼前出现，最后，出现梅珊的背影，走在他前面，忽而回头，冷漠地扔给他三个字：你回去吧……
他喉咙有些难受。
耳边的哭声却渐渐小了，取代的是女孩抽噎着的说话声，“你别难过，护士长不会有事的，苏主任也不会，我相信！”
他吞咽了一下，把喉咙里那种涩痛的异物感给吞下去，扭头看着她。
陶然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也看着他，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的直觉可信，“真的！相信我，我从小就是小福星，跟我接触的人运气也会好的，你看我上次不也闹了个乌龙吗？我也被隔离了，可最终那就是个乌龙，我啥事也没有！护士长和苏主任一定也是这样！就是乌龙，有惊无险！”
戴晟怔了一下，还有这种精神胜利法？他点点头，“但愿如此。”
“真的！一定是这样！”陶然强调。
“嗯，真的！”戴晟看着她认真的眼神，附和，这一次不是敷衍，他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如此。
两人说着话，晚上负责值班的社区工作人员过来了，劝他们回去，“你们在这里守着干什么？没用啊！”
“我们……在这里影响你们工作吗？”陶然怯怯地问。
“那倒没有。”工作人员也是好意。
“那，让我们待着吧？”陶然小声说。
工作人员也无法，只好由着他们。
倒是戴晟，也劝她，“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白天不是还要上班？”
“我已经休息好了。”陶然盯着眼前的地面，“我知道待在这里没有用，可我在驻地也是一样待着发呆，那还不如在这里，至少离苏主任近一些，等他早上醒来，就会知道我就在他身边，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就不会害怕了。”
陶然说完之后，忽然发现自己泄露了秘密，这不是等于在告诉戴晟她和苏主任的关系吗？可他俩一直在瞒着大家呢！
她惊得瞪大眼，赶紧补救，“不是，我跟苏主任就是普通朋友。”
戴晟摇头，若不是心里还挂着事，快被她逗笑了，这满医院的，谁还不知道她和苏寒山的关系啊？
“真的！”陶然强调。
戴晟发现这个小姑娘很喜欢强调，他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较真的，于是还是点头，“嗯，知道。”你说是，那就是呗！
陶然没有劝他回去，以己度人，她觉得戴晟的想法跟她一样，也想在最近的地方陪着护士长吧？
这时，戴晟的手机屏幕却一亮，是梅珊发消息来了。
陶然只是下意识一眼，瞥到“老婆”这个备注，眼睛一亮，“是护士长！”然后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偷窥人隐私似的，马上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不小心看见的……”
戴晟微微笑了笑，“没事。”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不过，转瞬也想到了答案，就眼下这情形，哪里睡得着啊！
心里想好了安慰的话，打开消息一看，就四个字：你回去吧！
这是回答他之前发的那条消息的，他在那条消息里说，他到了，就在大门外，有事可以打他电话。
你回去吧。
这四个字是他来这里以后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每次都像一盆冷水，无情地泼在他脸上，冻得他发怵。
他想好的安慰之词用不上了，他也忘了身边还有一个陶然，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事，直接拨了视频请求。
起初梅珊没接，他发消息：女儿有话托我转告。
再发视频请求。
这一次梅珊接了，视频里一张憔悴的脸。
“梅珊……”他叫她的名字。
梅珊的表情是僵硬的，还是那句话，“甜甜说什么了？”
他不说话，女儿根本没有话带给她。
梅珊就有些生气，“戴晟，你又骗我？都这样了你还骗我？”
不知为什么，她情绪有些激动，而且眼眶突然之间还泛了红。
“珊子……”他轻道。
“没事你回去吧！”梅珊眼睛还红着，脸色又变得决绝起来，而且准备关视频。
“梅珊！”戴晟急了，大声喊道，“等下，我有话说。”
他生怕梅珊就这么把视频关了，这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用女儿做借口，跟她说说话，但只要关于女儿的事一说完，她就毫不犹豫关掉。
但，这次还好，她的脸还停留在视频里。
他凝视着她，顿了顿，问出一句，“梅珊，你怕不怕？”
梅珊一怔，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珊子，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值晚班，医院的走廊又长又安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你都觉得是后面有人在追你，你其实一直都害怕，但是从不跟人说，后来，我俩处上了，每个晚班我都去接你，你说，想到我在等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视频里的梅珊听着，忽然转开了脸，而后，用力将视频关闭了。
戴晟这边的手机屏幕终于陷入黑暗，而梅珊却在另一头抱着手机眼泪哗哗而下。
是啊，那个时候每个晚班他都骑着他的小摩托来接她，后来，他出息了，有钱了，给她买了车，她自己开着上班下班，再也用不着他接了，他也再没有来接过她，再后来，她从护士变成护士长，见多了生与死，似乎，也不再害怕了……
第173章
陶然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呆住了。
护士长在她心里的形象是一张固定的脸谱，温柔、严谨、一丝不苟、没有悲喜，却原来，护士长也曾是小姑娘，也有过害怕的时候，也会红眼，也会流泪……
戴晟也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个外人，一时有点尴尬，靠在墙上闷不出声，慢慢干脆坐到了地上。
陶然更觉意外了，戴晟是成功人士，精致成熟，衣着讲究，不像是这么随意席地而坐的人。
戴晟感到身边苏寒山的小姑娘好像在看他，回头，果然，她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陶然有些难为情，赶紧收回了目光。
戴晟觉得可能是刚才自己和梅珊的视频吓到陶然了，他也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不是不是！”她完全没有笑话他俩，她反而觉得挺难过的，为这样的戴先生和护士长，她忙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这衣服看起来挺贵的，就这么坐……”
她一向心里有什么说什么，说了一半又觉得自己这话也说得不妥，赶紧住嘴了。
戴晟倒是不介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自嘲地笑，过了一会儿，不笑了，声音便沉了下来，“也不是没席地坐过，年轻的时候创业，一开始多难啊，辛辛苦苦一年，年底却收不到钱，人躲着不见我，能怎么办呢？就坐在人公司门口等，保安哄、主管来赶，死皮赖脸来赖着不走，梅珊心疼我，下晚班做了饭带着饭来陪我，我们俩就死乞白赖坐在门口讨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钱讨到手……”
戴晟慢慢地说着，慢慢住了口，那些画面一一涌入脑海。梅珊是护士，要三班倒，白天没有班的时间就来陪他，累了就倒在他肩头睡着。后来，他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请梅珊到餐厅，点了她喜欢的菜，两人吃了一顿大餐，再后来……
再后来啊，就是十来年的时间了。
十来年，应该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吧，怎么眨眼就过了呢？好像也没发生多少记忆深刻的大事，哦，不，细细想来，其实是有很多很多的事的，每一天都是事，而除了工作，他所有的事都有梅珊，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陶然听他说话听得入了神，等着他说下文呢，结果没了，她小心地探过头一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泪光。
她再如何迟钝，这都看见眼泪了，她也能体会到一些东西了。
她整了整口罩的绳儿，试探着叫他，“戴先生……”
戴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戴先生，你们……你和护士长，等疫情结束了，会和好吗？”陶然觉得，戴晟说起护士长的时候，眼里闪的那些泪光，证明戴晟并不是不爱护士长了啊，护士长也不像不爱戴晟的样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戴晟看向铁门内黑夜里那些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窗户，喃喃，“会啊。”我会努力的，梅珊，老天保佑你，这次一定不要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