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吗?在这种时候,我说我热爱生活,恐怕也是没人信的。生活并没有做错什么,若是不热爱了,也不能恨呀,那日子还要怎么过。去放弃吗?连垂死的人在本能下都挣扎着不想放弃,一个健全的人,轻易地就沉沦了吗。从头开始吧。”胡令安平静地说,忽又垂下眼帘,“我还有从头开始的机会,小曼没有了。”
陆思文对胡令安一向是又羡慕又嫉妒,又喜爱又仇恨的,他羡慕也喜爱胡令安身上成熟女性的气质,嫉妒和仇恨胡令安良好的家境和过人学识。他本以为遭遇了离婚和丧女的胡令安终于和他一样,从生活的金字塔上被拖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再也爬不起来。
但是他错了,胡令安从来没有摔下来过。她一直腰杆挺得笔直,在狂风暴雨的狼狈之下守着她的生活和坚持。
“老师,对不起。我明白了。”陆思文摘下眼镜,俯下身子,用拿着眼镜的右手拍了拍老师的肩膀,“老师,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胡令安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陆思文的动作还是因为他的话,
“是啊。”胡令安淡淡地笑了,在阳光下,那是一种疲倦的笑容;也是一种在大雨滂沱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点阳光的笑容。
陆思文还是抓住了世上给他的这束光,胡令安没有放弃他,生活也没有放弃他。有爱才会有希望,才会有生活。无论谁会离开,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努力地生活。
蒋学锦虽然没有听到胡令安和陆思文的对话,但是他越过陆思文的肩膀,看到了胡令安坚定的眼神。是的,生活还要继续。蒋学锦在远处悄然离去。
“老师,我们去哪儿。”陆思文上了胡令安的副驾驶,
“送你回学校,我到学校去取材料。快放假了。”胡令安顿了一下,看向陆思文的眼睛,
“思文,谢谢。”
“不,老师,谢谢你。”陆思文的音色柔和起来。
暑假的第三天,胡令安在自家院子外面的信箱里收到一封信。
老师,
我暑假在美国参加比赛。信封里有两张往返瑶泽的车票,那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而且好像能够给人带来好的运气。我和之前住过的民宿老板打了招呼,让他给你留了一间房。信封里有民宿具体地址的地图和详情信息。
老师,出去玩吧。
开学见。
思文
陆思文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好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手绘的图纸都十分漂亮。胡令安看了一眼高铁票,还是淡淡地笑了。陆思文在自作主张上的小任性,像极了少不经事的小孩子。但是胡令安并不讨厌他的行为,像是母亲对孩子的宽容。
蒋学光的丧事办完以后,蒋华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好转。蒋学锦基本每一天下班之后都会来看父亲,大多数时间都陪伴到深夜。有时候工作忙,便拿着电脑来加班;有时候工作不忙,便给父亲读报纸,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其余上班的时间,相熟的护工会来照顾蒋华。
蒋学锦也利用每周末的空闲时间看弟弟的影碟,每一次影片未过半已经恍然失神,似乎蒋学光还在他的身边,还会向他讲解电影的拍摄手法和隐藏的线索。
蒋华眼见儿子为生活和医药费奔波,又沉浸在失去弟弟的伤感之中,竟累瘦了十多斤,心里难过,劝他出门走一走,加上出公差能换来多两天的倒休时间和出差补助。于是蒋学锦应项目的需求,和护工协调了时间。在两天后的清晨离开了召光。
胡令安从未独自旅行。婚前多和朋友外出旅游,婚后和韩真出过两次门,都是抑郁而返。再后来,她也曾带韩芷曼去过召光的远郊踏青。正在想韩芷曼的时候,胡令安也按照地图找到了陆思文推荐的民宿。
“您好,我是思文的,”老师?胡令安犹豫了半刻,
“您是胡老师吧。”年轻的民宿老板接过胡令安的话,胡令安微微颔首,点了点头。
“思文和我说了,我给您留了二楼的一间房,这个时候客人多,我可能招呼不周到,多担待。这是房间的信息卡,有一些关于我们的介绍,上面有密码锁的初始密码,可以改的。”民宿的主人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理得整洁的寸头,穿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运动短裤。
“多谢,辛苦了。还未请教怎么称呼您。”胡令安双手接过房间的信息卡,
“我姓房,我帮您把箱子拿上去。”房老板指了指胡令安的小行李箱。
“多谢房老板。”胡令安双手合十,前倾着身子鞠了一躬。
“老师您太客气了。”房老板把箱子拎起来,如同提棉花一般轻松。
“老师,想好去哪里玩了吗?”房老板送胡令安到门口,随口问。
“还没有,我没有什么旅行的经验,加上这次也是临时决定。”
“我们楼下有手绘的旅游线路图,还挺有特色的,是我自己做的,不介意的话可以拿去参考。”房老板笑着说,
“太感谢了,麻烦您了。”胡令安再次道谢,房老板心里也不由得想,不愧是大学老师,彬彬有礼,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胡令安收拾好行李,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四处打量了民宿的陈设。只是稍微一览,便能够看出布置房间的人品味不俗气。深蓝色的轻纱窗帘,白色的瓷砖地板,鹅黄色的床单和被罩,米色的墙壁上点缀着银色的星星亮片。若是小曼,应该很喜欢。
胡令安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下午六点胡令安出门吃晚饭,欣赏瑶泽美丽的夜景。她离开民宿的时候,房老板并不在。等晚上过了十点回来,房老板却坐在民宿前的马路牙子上拉二胡。胡令安停在不远的石子路上,伴着清冷的月色静静地欣赏音乐。二胡的音色本就悠远沉郁,一曲中了,胡令安不自知已流下眼泪。
“您回来了。”房老板站起身,收起手边的二胡,
“房先生,您的琴拉得好。”胡令安已经擦去脸上的泪水。
“过誉了,茶后的一点爱好罢了。晚上逛得如何?”房老板为胡令安倒了一杯清茶,坐在民宿一层的长方形桌几上。
“很好。像是到另一个世界来了。”胡令安这几个小时里,被景色和街边的人事吸引,确实从某种情绪中得到了一点解脱。
“看到您,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小陆身上的戾气没有这么重了,或许是身边都是您这样温柔的人吧。”房老板看着胡令安轻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动作优雅而柔和,一看便是对细小之处都盈满了关切。
“两年前,思文是什么样子的?”胡令安捧着茶杯,眸子里发出淡淡的光芒。
“那年他刚来镇上的时候,还没放暑假,很多民宿都有空房,却没有人愿意收他。可能他看起来不像是能付得起住宿费的人吧。”房老板说起来嘴角也带着笑意,而后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清茶,继续道,
“小陆和大多数来这里度假的人很不一样,他看起来,像是来寻死的。”
胡令安放下茶杯,双手托起下巴,安静地听着。
“他似乎没有要去的地方,随意走进哪一家店里,无论是主人家还是旅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躲开他,担心一不小心惹到他,会有麻烦。我那时候也刚来到这里不久,生意也不好,经常到街上去逛,很快注意到了他。”房老板停下来,喝了一口茶。
“我没有怕他,我把他带到这里,让他住在二楼,”房老板指了指楼上,“住在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不过那时候陈设还没有这么漂亮。”
胡令安看了看拐角的楼上,沉默着,似乎试图想象陆思文两年前在这里的情况。
“小陆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他会在房间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整整一天,就在窗前,望着狭窄的小巷,从冷清到繁忙,从清晨到日落。我担心他出什么事情,进过几次房间,他也没有反应。只是单纯的冷漠,对任何人,任何事,对生活。”
胡令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她连忙擦掉,“不好意思。”
“我知道,他现在不会这样了。”房老板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会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流浪,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阶段,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