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把月下来,钱小姐越来越萎顿。钱老爷无法,因知道清虚观的知观是个有真本事的,这才前来请他。
事儿是个小事,容尘子命钱老爷取了根缝衣的长针,于针后穿红线,随手施了个术,嘱咐钱小姐,将这根针别在男人的衣角。
一家人在堂中等天黑,容尘子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钱老爷特意命人准备了一桌斋菜孝敬。河蚌仍旧着黑色斗蓬,风帽遮住了眉眼。它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坐在容尘子身边。
容尘子习惯了它这副装束,甚至暗暗怀疑它脸上有不能见人处,并不介意。
到子时,绣楼上传来响动,那卷红线渐渐出了钱家大院,容尘子一边命钱家人站远些,一边随着红线追踪而往。
河蚌精跟在他身后,那红线越走越快,众人一路追到东厢房,见房梁上盘着一条湿淋淋的乌梢蛇,头上长红冠,长约三米,足有男人手臂粗细,一身绿褐斑点。容尘子命人取来一把锄头,让河蚌精拿了锄头站在钱家后花园的假山上。
河蚌精也知道蛇喜阴,身上又有水,它那么大一条总不会躲水缸里,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躲在后花园的湖里。它攀着一根巨大的柏树站到了树旁的假山上,那蛇果然向这边行来,钱家人吓得两腿发软。
大河蚌本是妖身,也无畏惧。它趁蛇将要入水的时候,一锄头照七寸挖下去。随后它就觉得不对——血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滴,肉都失去了鲜色,这是条死蛇。
它心中一惊,就知道不好!来不及回头,它以倒打一钯的动作直接将锄头往后一砍,结结实实地砍入了身后的柏树里。浓稠的树脂喷涌而出,将它裹得跟琥珀一般。
河蚌心里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道行也不下千年,八成也是奔着神仙肉算计容尘子来着。而容尘子有神将相护,岂不知事情难易?它奋力挣扎,还不忘破口大骂:“容尘子你个狗日的,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容尘子梦间有所见,倒也不惊。见它还精神,他当下便不慌不忙地指挥道童布阵,将八方困死。随后他命钱老爷搬来桐油,往柏树周围一浇。这次别说是柏树,便是大河蚌也急了,它也不骂了,换了个讨好的语气:“容尘子道长,容哥!不不,容大爷!烧不得啊大爷!!”
容尘子音色清冷:“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的胳膊伤了。”
里面那河蚌已经痛哭流涕:“我错了,我不该喝您的茶,不该撕您的经文,更不该夹您的胳膊,容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烧不得……”
容尘子不言不动,河蚌一咬牙,掐了个诀引湖水入树洞。水涌得急,柏树树身不能盛,最后砰地一声炸裂开来。柏树枝不停地抖动,疯狂地裹住河蚌,细枝如刀,几欲穿透它的身体。河蚌术法属水,结水成冰,它并不畏惧树妖根须。
渐渐的,树身被河蚌用锄头砍伤的地方竟然开始流血。钱老爷一家早已躲出了老远,容尘子左手抽了背后金光湛然的宝剑,将一道黄符抛于空中,剑随符动,猛然刺入柏树之间,那些裹住河蚌的枝桠骤然散开,容尘子一剑刺入树身,老树一哆嗦,终于将河蚌从树洞里吐了出来。
河蚌精全身裹满透明的树脂,像座封在冰中的雕像。容尘子下意识去接,他低头一望,只见透明如水晶的树脂中,那河蚌恢复了人身,黑色的风帽被掀开,它闭着眼睛。树脂太透明,容尘子能看清它长长的睫毛、挺俏的鼻尖、丰盈的红唇、精巧的下巴,它分明就是个女子!
神思一顿,人就没接住,河蚌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它挣扎着出了树脂就欲逃走,奈何容尘子布的是诛妖阵,它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得满腹牢骚地同容尘子一起收拾树妖。
一直闹到天亮,树妖终于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空气中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它死前所有的根须都卷出了地面,枝桠如同枯爪将附近的亭子都拍塌了半边,一声尖叫如同婴儿啼哭,听得人浑身发冷。
末了,河蚌精问容尘子怎么善后,容尘子倒是实话实说:“把余灰装坛子里,掘地深埋。”
河蚌精摇头:“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它又戴上风帽,将树妖的余灰扫进坛子里,待容尘子用符封好,它抱着坛子来到钱老爷面前:“千年树妖,又住同一个院子里,怎么着也算是你们祖宗辈了,把它好好贡起来,别忘了逢年过节多上上香。以后每年须请知观过来做一场法事,消弥其怨气。”
钱老爷不敢去接那坛子,只命家奴接过来,嘴里倒是不敢驳法师的意思,一个劲地应承。容尘子以绸绢拭手,低声道:“没这个必要了吧?我布的玄天诛妖阵,它已经魂灰魄散了。”
河蚌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这叫售后服务,你懂不懂……贡在家里他们就会害怕,害怕就得多去清虚观积福行善,再说每年你又多了一单生意……”
容尘子看着钱老爷子胆颤心惊的模样,觉得自己的档次由清虚观知观瞬间降为江湖骗子,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钱老爷亲自将容尘子送回清虚观,容尘子正在沐浴,那河蚌已经捺不住:“肉呢?”
容尘子泡在澡盆里,香汤浸润着肌肤,他闭目养神。那河蚌也不避嫌,径自拿了澡豆替他搓背,口里还念念有词:“这块肥,这块有嚼劲……”
她的手水豆腐一般细嫩,指尖无意间挑过肌肤,容尘子侧身避开:“腿上的肉不行,吐纳静坐的时间太久,不宜伤腿。右手也不行,我靠画符吃饭。嗯,就左手罢!”
河蚌还在寻思:“胸脯肉也不错!”
容尘子不理她:“你先出去,叫素清进来。”
看在肉的份儿上,河蚌很听话。不多时一个叫素清的道士托着个银盘进来,从盘下取出一段血淋淋的牛肉交给容尘子。
容尘子不慌不忙地割破左臂,取血遍涂之。随后他假模假样地包扎了手臂:“去吧。”
河蚌很是狐疑,这神仙肉食在嘴里总不如嗅着美味,况且食后修为也没有明显变化。为此她多次找过容尘子,容尘子被它缠烦了,终于同她分析:“会不会是七块一个疗程呢?”
转眼三月,桃花开遍。河蚌依然喜欢宿在容尘子的卧房里,整天嗅着他——吃不着闻闻也是好的。容尘子每日打坐吐纳时间很长,那河蚌却不见怎么修炼,日日都在睡。
容尘子觉得她近日有些躁动,有一晚她忘记变回蚌身,容尘子留意了那黑色斗蓬下的玲珑身段,这个蚌精确实是个女子。
意识到了这一点,容尘子便不许这个大河蚌再爬上自己的罗汉床。河蚌最近确实心绪不宁,懒得跟他多说,也就爬去了偏院的池塘。
三更时分,容尘子刚刚睡下,外面突然春雷滚滚。门外吱嘎一声响,却是那大河蚌又回转。妖物不论正邪都惧雷电,容尘子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河蚌缩到他的被子里,容尘子不小心摸着她的腰,突然就是一怔:“化成蛤蜊。”
“你才是蛤蜊,你一户藉本的蛤蜊!!”河蚌最讨厌别人叫自己小名儿,她嘟囔着钻到容尘子身边,外面又是一记惊雷,她缩在容尘子胳膊下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
容尘子默念了一段《灵宝道经》,只觉心思浮动,他再次要求:“要么变成蛤蜊,要么滚回塘里。”
雷声从天边滚到耳际,河蚌往他身边再蹭蹭:“三月是河蚌繁殖的季节,变成蚌我会对你起邪念。”
容尘子啼笑皆非,他换了话题:“明天让素清给你抓几个蚌一并养池子里。可惜分不清雌雄,只能多抓一些。”
河蚌翻了个身,以三个字结束他们的谈话:“瓜娃子。”
三月十五,迎春花开。
清虚观的祈福道场仍旧人头攒动,容尘子讲《洞玄灵宝定观经》。经讲到一半,他眼角微瞥,见那河蚌仍旧站在远处的拱檐上,暖阳斜照,风撩动黑色的斗蓬,周身花瓣碎若散金,她轻盈得好似一只飞燕。
心里仿佛也涌进了一缕春风。
“有事无事,常若无心。处静处喧,其志惟一……其志惟一……”
容尘子忘了下一句。
夜间,花好月圆。
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完晚课后回房,就见那只河蚌正在把玩他的令牌,他顺手将令牌夺了,仍旧在匣子里装好,也不责她,自上了榻,盘腿吐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