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蚌足选了大半个时辰,抱了数十盒红粉香露。容尘子堂堂知观,不缺银钱,并不在意。倒是她兴高采烈,上了马车放下东西,她冷不防抱着容尘子,往他下巴上狠啜了一口。容尘子还来不及推拒,她已然埋头摆弄那些精致的粉盒。
“容尘子,你说是这个玫色好看,还是橘色好看?”她用脂粉在手背划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容尘子抬手触摸面上的吻痕,不怒不喜:“都好。”
夜间到达河安县衙,知县亲自接待,安排在靠近河工埋尸地的别苑。饮食起居自是小心精致。
入夜之后容尘子去河堤上看了看,尸体是几十年前的,周围连游魂也不见一个,并无异常。但法事还是要做的,不仅超度死人,更重要的也是安抚活人。
回来后河蚌在吃一块白糖糕,仍旧是将剩下的半块填到他嘴里:“怎么样?”
白糖糕太过甜腻,容尘子皱着眉头咽下去,随手解了道袍:“无事,明日作场法事就好。”
一番洗漱之后,容尘子打坐吐纳调息,担心河蚌惹事,仍旧将她留在自己卧房里。河蚌不老实,缠得他不得安宁。他索性熄了灯烛:“睡觉。”
河蚌拱进他怀里,他鼻间窜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沁人心脾。他心中微悸,那河蚌抬了头,轻轻舔过他的喉结,容尘子知道她肯定又流口水了:“容尘子,给我块肉吧。”
她已舔过他的颈项,声音含糊。
容尘子以手将之格住:“明日还须主持法事。”
河蚌将下巴搭在他腕间,整个人都趴在他胸前:“堤上又没什么事……就给小小的一块……”
容尘子发现自从认识这个蚌,他经常叹气。他抬右手,在左手腕间摸到她的下巴,光洁精致。指腹反复摩娑,他轻声道:“也好,这两个月我不接活,下个月光裕寺有庙会,我带你去看。”
言罢,他披衣起身,抽出枕下长剑,微微皱眉,削下了左臂一大块皮肉。到底是血肉之躯,他抿唇强忍痛楚,施了个止血咒止住鲜血,用一卷白纱将伤口扎好。
河蚌接了那一大块血肉,微抬眼帘看他。容尘子有些觉得,也回眼相望。对视良久,河蚌低头吃肉,容尘子上榻歇息。
将睡未睡之时,察觉那河蚌泥鳅一般往怀里钻。容尘子揽着她入睡,并不言语。
次日的法事很顺利,劳工们继续开工,不料下午在堤畔挖出一个三尺来宽的洞穴。容尘子往洞口一站,就感觉到冲天的妖气。他拧着浓长的眉,许久方点着火把,弯腰入了洞。
河蚌昨日得了块肉,今日很殷勤,吩咐清玄和清素守着洞口,主动背着容尘子的东西,也跟着他入了洞。
洞是个葫芦状,嘴小肚大。容尘子沿着凹凸泥泞的窄径前行,道间偶尔可见散落的骨骼。身后河蚌的脚步声轻不可闻。
行约一刻,妖气越来越重了。他掏出黄符布阵,回头时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河蚌消失了。洞里出现了四个妖怪,术法分属金、木、火、土。
容尘子知道凶险,但他没有逃向洞口——其实来者是五个妖怪,金木水火土,水一定已经守住了洞口。
妖怪来势汹汹,他手无寸铁。
四对一的斗法,容尘子略略提气,胸中便是一阵刺痛,他侧身避过袭来的妖怪,滚了一身泥浆,发髻松散,道袍失去了本色。不能提气,洞中湿土上满是他临时画就的符录。他一直用右手,左臂的血渗出了白纱,染红了宽大的衣袖,神仙血肉的气味刺激了众妖。
河蚌站在甬道上。
“他伤口绷开了。”她静静地想。
血腥气越来越厚重,那滋味真的美妙极了。容尘子的声音沉缓清悦,不怒不喜:“昨夜白糖糕里面有什么?”
“妖毒,你不喜甜食,不会细品。”河蚌河蚌守住回路,她手里还举着松香火把,黑色的斗蓬纤尘不沾,光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毫不突兀。
容尘子苦笑:“他们许你多少?”
“一条胳膊一条腿。”火把光线明灭不定,她面无表情。
“不怕反悔?”
“无所谓,外面是黄河支流,他们都不识水性,我不担心他们反悔。”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过奖。”
容尘子撑过了一个时辰,他受伤了,血染了半身道袍。河蚌拎着他的黄符、宝剑,不说话。容尘子以阻神阵暂挡众妖,沾着胸口的血在湿土上不停写写划划:“妄造杀业,不好吧?”
河蚌垂下眼帘:“河安县是你自己要来的,妖毒不是我下的,左臂是你自己伤的,这里也是你自己闯进来的。我不会动手杀你,尽量等你死后再取胳膊和腿,不影响。”
容尘子摇摇头,再次深深叹气。
阻神阵被冲破,容尘子受法术所激,重重跌落在河蚌精面前。河蚌不动不语,他一身衣冠已污得没有颜色,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他没有看河蚌,只苦笑着咳出一缕黑血。
河蚌垂首肃立,嗅到自己身上、一丝淡淡的胭脂香气。四妖现出利爪越来越近,周围萦绕着黑色的邪气。容尘子站在河蚌面前,他的剑离他的左手不过半尺距离。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伸手,河蚌以为他要夺剑,他却只是揉揉左臂。
“手疼。”他低声道,语气不惊轻尘。
黑色的利爪破开他的皮肉,从右胸突出,他沾血在掌心,急急念咒,喝了声:“元破!”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了。河蚌侧过脸去,蓦地将手中的布袋甩出去,不偏不倚,那把宝剑加上一包黄符、罗盘、朱砂、墨斗、钯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容尘子身上。
容尘子宝剑出鞘,霎时就有了底气。四妖尖啸:“何盼,你干什么?”
河蚌垂首站在洞口,右手掐了个诀:“下个月光裕寺的庙会,我想去。”
她没头没脑地说。
容尘子始终没有回头,将整个后背留给了她。容尘子已然重伤,神仙肉唾手可得。四妖怎能善罢甘休?
洞中浮土被术法激得动摇不定,四妖都被神仙肉的气息激得红了眼睛。容尘子妖毒侵体,撑得十分艰难。河蚌得空掐了个引水诀,引黄河之水入洞。随手施展凝冰术,结水成冰,在凝冰的片刻,它将容尘子纳入了自己的蚌壳之中。身后一个妖怪声音尖利:“何盼你个傻逼!!”
尾音也被冻住。
河岸上,清玄和清素已然等急了,此时急急上得前来扶住了力竭的容尘子。河蚌放了手,转身时容尘子攥住她的衣角:“你叫何盼?”
他语声虚弱,不怒不喜。
河蚌容色冷清:“我叫傻逼。”
她转身欲走,容尘子并不放手:“其实一具皮囊而已,待我终老之后,留予你如何?”河蚌不说话,容尘子拉低了她,以指腹摩娑她光洁精致的下巴,目光温柔,“何盼,陪我终老可好?”
河蚌凝眸:“不再问道?”
他摇头,浅笑。
那天道仙道不过泥沼,而问道者甘陷今朝,愿永沦六道,不问退时潮。
河蚌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只是一天。
那迎春花开了又谢,樱花纷扬如乱雪。池塘里小鱼游过她身边,亲吻她的脸。
“你不知道,神仙肉可是好东西。说起这事儿,很多年前清虚观有个住持道长叫容尘子,那就是真真的禄存星转世!”岸上两个小妖在说话,河蚌听得清晰,“可惜道法太高强,打过他主意的妖都没什么好下场。”
“就没一个人吃上?”
“河安县盘龙湾的河洞里有个叫何盼的蚌精,费了许多心思。最后神仙肉终于让她给得到了!”
“啊,她成仙了?”
“屁啊,别提了!禄存星君本来就是下凡历劫的。历劫你知道吧?就是天道定期考验诸神是否仍然无心无欲,不受世间情爱权欲所惑。而那时候正值何盼修行期满,二人共应此劫。结果那河盼还真是接近了容尘子,一直陪伴容尘子终老。最后容尘子道心不坚、六欲不灭,历劫失败了。何盼得了这神仙肉,吃了立马就可以得成正果,千载难逢的机缘啊!结果你猜怎么的,她居然把神仙肉一把火烧了,她自己也没能得道。”
“我靠!这两个傻逼!”
“可不,两个傻逼!”
河蚌没有再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