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在三国+番外(109)

待脚步声渐渐没出门,锁砰一声轻轻落下,李隐舟才敛了神色,将提灯搁在案上,剪掉焦黑的一截灯芯。

灯火登时一亮,暗沉的夜色又褪了几尺,通明的墙上绰绰地映出一根一根栅栏的影子。

张机已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墙,倒是略暗沉的另一隔间传来不屑的一声:“心术不正,枉为医者。”

李隐舟没工夫理会华佗,径直走到张机的牢前,脱下青衫从栅栏的缝隙中塞给他:“师傅,我已经见过曹公了。”

张机“嘁”了声,不搭话。

显然还在气头上。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丞相狱卒草民的差别,恩将仇报,曹孟德混账一个!

李隐舟知道师傅面冷心热的脾性,也不去戳破那层硬生生的壳子,只小声地和他商量:“他这头疾,非得破骨开颅才能有根治的可能,但即便是他点头答应,我们无法知道病灶所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我觉得这未必是最好的法子。”

张机微微转眸看向他。

隔壁亦传来窸窣草木擦动的声音。

两双耳朵静悄悄地竖起,倒要听听这个后起之秀有什么特别的见地。

李隐舟在这两位中医学的开山祖宗面前班门弄斧,面上也有些微微地发热,但出口的话却极冷静——

“徒弟以为,不能根治,却可以拖延。曹公已经五十有三了,让他陷入深醉再破骨开颅亏损过大,只会令其提前油尽灯枯。倒不如用药物抑制病灶,或许还能再延长几年寿命。”

以内科见长的张机倒未想到这一层。

他老来发白的眼膜上泛着暖橘色的光点,心头倒也踏实下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杂症,他这小徒弟也能和两个老古董掰扯掰扯,的确是进益了。

胳膊肘一抻,敲了敲了墙壁:“华老头,你说呢?”

华佗冷哼一句,不置一词。

李隐舟已猜出个大概。

以超前且精湛的外科手艺流芳千古的华佗怎么可能连疾病都诊错?倒不如说他根本不愿意治好曹操。

然而事关张机性命,他无暇去照料这个老前辈的感受。

张机也懒得揣测这怪老头的心思,只问李隐舟:“用什么药?”

小徒弟目光循着灼灼跳动的灯火四顾一周,起身立直,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张机的脸色在他投下的身影中暗了一暗。

隔壁的华佗却不再缄默,脚镣哐当一响,整个人竟挣扎着扑着栅栏,一双泥污的手遽然从缝隙里头伸出来,用尽全力扯住李隐舟的鞋尖,厉声呵道:“不可!”

李隐舟俯下身给老前辈应有的尊重:“前辈太激动了。”

华佗一张老迈的脸露在灯光中,眉眼方正,满脸浩然。

他义愤填膺道:“曹操何人?窃国贼也!汉室颓废,他身为重臣未曾有挽救之举,反趁国家衰微之际霸道横行!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你空有一身本事,难道没有半点良知吗?你可知道你救了他一个人,将会有多少无辜性命遭到涂炭,有多少人的家乡会燃起战火!你若还当自己是个医者,就当以救济苍生为己任,断然不可助纣为虐!”

大牢高墙森立,不知何处漏进的风卷动枯草,露出乌黑泥泞的地面。

灯光也摇动片刻。

青年低垂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淡淡的影,片刻不言不语。

华佗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腕渐渐无力,慢慢地垂在地上。

他的声音蓦地肃杀:“曹操是负心之人,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李隐舟弯着腰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句,慢腾腾地起身。

就当华佗准备冷眼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却见其解开腰带,掰开自己那双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将长长的布带放在上头,细致地裹了几圈。

年轻的眼瞳映着融融的暖光,在华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弯眸笑了笑。

“先生的手是救人的手,不要受伤了。”

……

探过张机华佗二人,李隐舟方阔步出了牢狱。

方才领他那狱卒蹲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只半响的功夫他的眼力价已十分有长进,见他单薄一层里衣,默默递了个眼神给同僚,自己安静地跟了上去,并不盘问他在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提灯走过长街。

夜风摇了满树银色的月光,落下一地霜白。举步迈入丞相府,错落的门在眼前次第展开,深深的灯火燃在夜色中,一盏接一盏似没有尽头。

李隐舟将提灯给了伴行的狱卒,独自去见曹操。

曹操的房间灯火更盛,映出林立焦灼的身影,李隐舟刚迈上台阶一步,一柄寒光铁剑无声息地拦住前路。

“里头正在议事,先生请留待片刻。”

李隐舟转眸看去,是个二十出头面容精悍的青年,与曹操肖似的眉目里透着年轻的精干,一双微微吊起的眼角则更显诡智,正以蕴着不善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便当真停步不前。

对方似没料到李隐舟如此配合,威逼利诱的话到了唇边,一时倒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过去,居然是李隐舟先微笑着问他:“君可是曹公的嫡长子子恒?”

曹丕原是曹操次子,本有个庶长兄在头上,早年在战乱中殇了。

嫡长子这三字避开了这位长兄的存在,也给足了曹丕尊重,显然年轻的周先生并不打算得罪他。

知道了这一点后,曹丕的敌意倒削弱几分,抽回了剑与之对视,自矜地颔首:“不错,听说先生是弟弟子建举荐的人?”

李隐舟得体地与之对谈:“我与子建萍水相逢,能因此和曹公相见确是缘分。”

“周隐”这人的来历,曹丕早就打探清楚了,然而并不十分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倒宁可觉得这是曹植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将人举荐给父亲。

不过此时此刻,这人既然愿意和曹植划清界限,那便未必不可为己所用。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缘分?那你和大牢里的张机是师徒,也是巧合使然?”

李隐舟去见张机是请了曹操的意思。

曹丕知情并不奇怪。

对于曹氏这样擅长鼓弄人心之流,一味隐瞒只会勾他们深入调查自己的背景,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是救师傅张机,算好了账大家各自安心。

于是垂眸看着二人交错的倒影,淡淡地道:“人皆有私心,某亦然。”

曹丕转脸看向房内热闹的灯火、交织的身影,目光狭了一狭。

年初,司徒赵温举荐他的才学,却被父亲认为是曲意奉承,并不是当真赏识自己,因此被贬了官、罚了钱,丢尽了脸面。

此举无疑也给年轻气盛的嫡长子狠狠扇了一耳光——想要结交重臣营成党羽?再等几年吧。他曹操还没老,没有昏,更没有死。

短短半年的功夫,自己锐意洞察、冷面无情的父亲却当真病重了。

曹丕眼神复杂地直视房内,似乎透过厚厚的木门瞧见了那道渐渐老迈佝偻、而依然稳如泰山的高大身躯。

这会是他的机会吗?

曹丕这样想着,不由地以视线的一隅偷瞥一眼这位成竹在胸的周隐先生,却见其目光淡然落在门前霜白的地上,片刻,轻轻一笑:“少主,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他话音一落,曹丕才发觉里头的声音寥落下来,门随后嘎一声被推开,迎面而来的熟悉面孔匆匆擦肩而过,对他礼貌而敷衍地颔首辞别。

离去的身影似潮水一泄而空,曹丕脸上的客气也跟着慢慢散去,转过身与李隐舟并肩踏进门槛。

曹操才会了客,正端坐在案前继续批阅公文。

一盏烛火燃在眉间,他的眼神却是波澜不惊。

见二人同时走来,也并不停笔,只略微抬了眼眸分出一半的视线看向两个年轻人,颇随和地询问道:“见过师傅了?他可还好?”

李隐舟拱手见了礼,不徐不疾地道:“见过了,也请教了师傅的见地。”

曹丕规规矩矩端立在旁,被冷落也一声不吭,不争不抢的模样倒丝毫瞧不出年轻人该有的野心和锐气。

曹操批了大氅缓缓起身,注视李隐舟的目光却深了几分:“你也和他是一样的主意?”

李隐舟回视他,眼神温和而不卑不亢,取出一张药方呈递过去。

“师傅/锐意进取,却操之过急,某倒是觉得用药慢慢调理,说不定另有新的出路。所以拟了个方子,请曹公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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