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旧事+番外(7)
他看她的眼神从平淡到复杂,到拧成一股难以言说的浓烈,说不清是被欺骗的错愕厌恶、处日已久的爱恋、抑或是被她呕心沥血救回一条命的动容。他此刻自己也想不通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他甚至张不开嘴,对她说一句话。
此时他仿如还魂似的,回归成了那个绝顶高手、全武林的高岭之花——魏以苏。而那个苏木,已然随着山火一同去了。
林姑在这个当口自顾自地走向山火澎湃的地方,她的眸中光彩异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山主,你等一等奴婢,奴婢就来了。”
冉冬忍着疼痛大叫:“石燕,快去拦着林姑。”石燕闻声即身动。
就在这一瞬,伍连娘那边突然异动,她捡回她的长鞭,悄没声迅疾地卷起了冉冬,踏着崖石借力,奔向崖边的那棵松木,松木脚下,悬崖万丈,掉下去任是轻功再高的人,也绝难保全性命,更何况是冉冬这样纹丝武功不会的柔弱女子。
魏以苏大叫:“连娘!不要!”
伍连娘身上的婚服在月色下越发显得猩红,跟着狂乱的山风猎猎摆动,她的发亦被刮得飞扬,与对面的山火遥遥相映,愈发妖冶摄人。她颤声诘问:“魏以苏,你知道吗,一年前,我曾同她做过一个交易,她答应治愈你,但前提是,用我的命来换,魏以苏,我曾经那么倾心于你,相信你一定会娶我,所以誓与你生死相依,绝不苟活。甚至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也在所不惜,可是你却...却如此轻易地...负了我。我今日就要让你选一选,要我还是要她?”
说着,她将冉冬放在另一根树骨上,那树骨看着极松动,稍稍一动便会折断。
魏以苏大恸:“连娘,你不要做傻事!”
伍连娘扬起皮鞭大声警告:“你不要过来!”说着她站上另一侧一支摇摇欲坠的树骨,笑得冶丽:“你且快选,我数三声,你若还不做抉择,我就让这个女人给我陪葬!”
“三...”
魏以苏沉默。
“二......”
魏以苏红着眼睛看向冉冬,伍连娘大笑:“我就知道!狗男女!”
魏以苏轻声说:“对不起,你等我。”
说着没等那个“一”出来就轻身掠向伍连娘,他一把拉住了她,圈着她的腰将她带上崖岸。松木年岁过久又受雨蚀风化,细弱的枝桠哪能承得住如此折腾,嘎吱一声折断了。
冉冬闭上了眼,心里想“你知道个球。”
她以为风声会愈来愈大愈来愈狂,却忽然察觉四周仿佛凝滞了一般,风还是方才的强度,刮得她脸生疼。
石燕刚刚接住了她,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对不起,林姑......”她一点点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在以一个很美的弧度掠向对面的山缘。石燕接着解释:“我,必须选你。”
她没有回应,而是空洞地看着他们的来处,那里的山火愈演愈烈,火舌高得吓人,林姑方才的声音萦在她耳畔“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干净......”
冉冬眼里忽然蓄起泪水,涓涌不绝,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听起来分外空灵,她说“林姑她终是,追随阿婆而去了。”
石燕拥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一点,仿佛是想把全身的温度都度给她,他轻飘飘地在她耳边道“我亦会永远追随你。”
这边山岸,魏以苏看着两峰峡间的那黑白衣两人,在火光和星云映照下显得谪仙一般。他没看出原来石燕的轻功竟如此高明,连这样的崖都飞得过去。怀里抱着昏过去的伍连娘,他觉得麻木无力,他终是...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她,苏木的懒妻。
石燕将遍体鳞伤的冉冬轻柔地搁置在松软的草垛上,他反身走向崖边,按下收索的机关。这是阿婆为他们留下的最后的保命后路。
☆、青衫听雨
一去经年,一曲经年。
寻常医馆的学童也会唱了那首草药启蒙歌:
“枫叶儿呀红似锦,松萝儿呀缘如茵
独喜夜明沙月色,重楼自踏上青云......”
“姐姐,你为什么要让我将这阙歌教给药堂里的小柱子呀?”
“我瞧着他总是被师傅骂,十分可怜,你教好了吗?”被天儿喊姐姐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她的眉眼弯弯,笑面温润亲切。
天儿也跟着笑:“那是自然,我可是这条街的大王。”
她蹲下身向他指明方向:“那便去找那个黑衣裳的哥哥拿药去罢。”
天儿刚要走,她又想起来什么似地叫住他:“明天起不必再来啦,这次的份用足使你娘痊愈啦。”
天儿闻言嘴中立即没了曲调,他脸也跟着耷拉下来,急切地询问:“你要走了吗?”
那位身着青衫的女子拍拍他的头道:“对呀,我们今日便要离开啦。”
他牵起女子的衣角,嗡声嗡气地道:“我不想让你走。”
女子笑了:“为何呀?”
天儿耷拉着睫毛低着头道:“我都跟小柱子他们说了,以后要娶你做娘子。”
女子脸上的笑容更明媚了:“可是我已经有夫君了。”
天儿气急,他攥着拳头问:“是谁?那不成是那个总穿黑衣服的木头脸?”
石燕远远地闻言咬了咬后槽牙,想把这个小崽子拎起来揍一顿。
女子抬眼看了一眼石燕,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的夫君叫做苏木,是个长得白白净净,身无长技喜好撒娇的男人。”
天儿嗤鼻:“天下哪有这样没出息的男人,没想到你竟欢喜这样的男人做你的夫君。”
女子盯着他,从腰间的针袋里摸出他为她削的悬铃木像,认真地反驳:“倒也不是说身无长技,他的刀功就很是不错,还曾为我削过这样好看的小像。”
天儿看着那个被摸得已然光滑圆润的小像,思忖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奇地问:“那他现在在哪里?为何没有同你在一起?”
女子也思忖了一会,凑过去趴在他耳边悄悄讲了几句话。
天儿若有所思:“那你要快点找他回家哦,虽然你找的夫君这么笨,长这么大还会迷路,但我觉得他肯定很欢喜你,比我只差一个芝麻大小的欢喜。”
待小孩走远了,石燕才冷着脸幽幽道:“你还不若说你的夫君是海里的月,天边的云。
女子白他一眼,低低回嘴:“你个闷葫芦不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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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画船,月色莹莹,环绕船身,夜里江水虽寒,然清风徐来时,却也令人觉得通身舒畅,在这笙歌鼎沸觥筹交错的画船中平白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二层里说书先生啪啪地拍着醒木,越说越听着离谱。他故意扯着嗓子扯出嘶哑迷离的嗓音:
“上回书说到,那无常门一夜之间覆灭。怀月庄千金的尸首也于第二日被人秘密在棋背山搜寻到。而那怀月庄的绝顶高手魏以苏也在几月后重出江湖,令乌罗教众护法大为惊异。这不得不令诸位江湖儿女心生疑虑,驷马帮的人便派了人去青蝠镇打听,好家伙,这不打听无事,一打听则疑窦丛生,这其中无常门覆灭前的一年都不肯出接诊的牌子便是很大一个疑点,知情人士透露说,这乃是那乌罗教为了斩草除根,阻止无常神医救活那魏以苏,遍寻高手灭了整个无常门,事后还一把火将其烧得干净,那怀月庄的千金真乃高义,是她带着那魏以苏去了无常门寻医,一路诸多艰辛拼却性命才终于救活了他,江湖上盛传这怀月庄的千金从小便与现今的武林盟主魏以苏有着指腹为婚之约。这位千金一死,直使得这位少年怒发冲冠,誓要当上武林盟主,联合武林各派将那猖狂的乌罗教斩草除根以报杀妻之仇……”
文竹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他一拍桌案,拿了剑丢下句:“我去收拾收拾那个嘴上没门儿的小老儿。”就要起身去揍那说书先生。
魏以苏按下他的剑,仍是敛着眉眼静静喝茶。低声道:“坐下罢。”
文竹看他这样,也只好作罢,气呼呼地将剑一扔,捧起茶杯咕噜咕噜往自己嘴里灌。
江中此时忽然下起雨来,起初是零星嘀嗒,没有一盏茶的功夫,便倏然急密起来,将那说书人的声音都隔得辽远了几分。魏以苏抬眸看眼前这片冷雨,思绪倒带,那日他救下伍连娘,她的神智已然不清不楚,嘴里不停地胡乱嘟囔,说着些天方夜谭之事,他恐是昨夜的大火惊到了她,但她时而又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会一直问他:“不对啊,阿苏活了,我却还没死,不合该如此啊,我怎么还活着?”又会黯然伤心:“魏以苏爱上旁人了,他负了我。”还会突然高声诘责:“苏哥哥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因为她是害死我的人,你怎么能和害死我的人在一起!”还未来得及下山,她便趁着他一时失神跳了崖,再也没能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