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鸳鸯老(90)
这笑得可太甜了,像将整个京安堂的蜜饯熬化在了里头。
苏妙看得心尖都颤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妙。
自己那神机妙算的表哥,好像少算了一样东西。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东西要置办?”花月面色恢复了平静,低声问她。
眼珠子转了转,苏妙笑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上街去看看?”
“好。”花月点头,二话不说就去拿了银票随她出门。
苏妙明白了,她的小嫂子并不是有多爱洒扫,她就是怕自己闲下来,怕自己想起什么,所以拼命地在给自己找事做。
这人先前陪她上街,没一会儿就要打道回府的,可今日逛得她腰酸背痛了,花月都还指着前头问:“那家绸缎庄看过了没有?”
苏妙揉着腿苦兮兮地想,表哥造的孽,为什么遭殃的人是她?
“看吧。”她叹气。
绸缎庄的掌柜似乎是有喜事,给她们拿绸缎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还不惜多给她们量半尺料子。
“您是家里添丁了不成?”花月笑问。
那掌柜的摆手便道:“我这个年纪,哪儿还能添丁,只是我那不肖子有出息了,入了科考场,至今还未遣返。”
大梁的科举,因为当今陛下的一些顾忌,所以在京赴考之人都吃住在考场,落榜之人会被遣返,一榜一榜地遣,越晚归的越好,直到三甲殿试问状元。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殿试之日了。
苏妙惊叹地拍手:“这可厉害了,掌柜的也不消开这铺子了,跟着儿子享福去啊。”
“哪里哪里,他也就是运气好。”掌柜的谦虚着,脸上却是遮也遮不住的骄傲。
花月挑好料子,终于与她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揉着自己的小腿,苏妙眨巴着眼道:“要是我表哥没听将军的话,选择去科考该有多好,另择官职,还能在府里住。”
花月浅笑:“木已成舟,再论也无用。”
她抱过刚买的绸缎,抚着上头的纹路,又开始想要给夫人做件什么衣裳。
苏妙看了一眼她的手,微微皱眉:“小嫂子你休息两日吧,瞧瞧这上头的小口子,表哥回来非得把八斗挂在后门当腊肉不可。”
“这与八斗有什么关系。”花月轻笑摇头,没往心里去。
等李景允回来,她这手上的皮都怕是已经换了两层,哪里还有什么口子。
苏妙回了府,花月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些,每天做一盅乌鸡汤送去主院、清算府里的账目、收拾两个不听话的下人、再添一添嫁妆的礼单。
这样的日子很充实,但不知道为什么,苏妙看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些担忧。
花月知道苏妙在担心什么,她觉得自己没有要借忙碌来逃避什么的意思,也没有很想念李景允。
几日恩爱罢了。
不屑地摇摇头,她低眸继续看账本。
天近黄昏,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晚霞在天边晕染开,东院突然就空旷了起来。
花月站在主屋里,僵硬地瞪着博古架上那一双锦靴。
她昨晚梦见这双靴子从架子上跳下来,变成了一个人,那人生得讨厌,眉眼讨厌,身子讨厌,浑身的痞气也让人讨厌,墨色的瞳子朝她看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揶揄。
她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
可是醒来之后,屋子里只有靴子,没有人,想揍也无处可揍。
恼怒地瞪着这靴子,花月的拳头捏得死紧,莹润的指甲因用力而泛出清白色,指节搅在一起,一处红一处青。
然而,片刻之后,紧捏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动了动,往上一抬,与另一只手合做了一处。
-大梁有个说法,新买的靴子摆在架子上,便能当半尊菩萨,若是诚心拜一拜,更是能心想事成。
博古架前站着的人微微有些恍惚。
她盯着靴子,薄唇微动,喃喃念了一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双崭新的靴子,虔诚地弯下了腰。
一瞬,两瞬,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之后,花月直起身子睁开眼,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恼怒地甩袖:“骗人!”
天边的霞光突然一盛,昏黄的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花月没注意,扭头就想往门外冲,结果余光一闪,她僵在了原地。
修长的身子靠在门框上,被勾勒出一圈光晕,衣摆上的蓝鲤绣纹逆着光,变成了一片玄色。
那人似乎在笑,肩膀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古老的琴,穿过黄昏直抵她的脑海。
“爷从来不骗人。”他说。
像年关里的烟火突然全在眼前炸开,花月晃了晃神,下意识地伸手去拨弄余晖,想拨开这些晦暗的光,看看这到底是谁。
她自然是没拨开的,但这人往前走了一步,俊朗的眉目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清晰。
墨色的眸子里泛着熟悉的光,眼尾斜过来,略微有些嫌弃的意味。
“这才多久,你怎么就想爷想成了这个样子。”李景允慢条斯理地笑。
呼吸停滞了片刻,花月眼眸动了动:“你……”
他低下头来,拿有些青须印的侧脸略微蹭了蹭她的耳畔:“不认得了?”
自然是认得的,花月迷茫地点头。
下一瞬,她背后就被人一抵,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贴住了他的心口。
心里一直吊着的东西突然归回了原来的位置,花月反手抱住他,眼里有惊有喜,嘴上却还是困惑地问:“你怎么出来的?”
“宫门开了,自然就出来了。”他含糊地答,眷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慌忙推开他,花月狐疑地眯眼:“又是偷跑?宫里可没人替你打着掩护,你这擅离职守……”
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啰嗦,李景允嗯了一声,低头堵了这碎碎念的嘴。
外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奴才喊了一声,整个将军府都沸腾了,敲锣打鼓,奔走相告,甚至还有人在正门放起了鞭炮。
“表哥,小嫂子!”苏妙在外头叠声喊,“快出来呀!”
胸口被人一推,李景允退后半步,不悦地往外看了一眼。
怀里这人是没回过神的,小爪子抵在他心口,声音听着都有点飘:“出去看看。”
“嗯”了一声,李景允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分开,与自己的手扣了个死紧,然后才带着她往外走。
这个时辰,各家各院都该在用膳的,不知怎么的,人都聚集到了正庭,李守天坐在主位上沉着个脸,庄氏在一旁却是喜极而泣。
“好,好得很,快让他过来给几个一直照顾他的叔叔伯伯见个礼。”
花月跟着李景允踏进门,眼神还有些呆滞,她被他按在夫人身边的矮凳上,茫然四顾。
“恭喜啊。”几个远房婶婶在她旁边小声道,“嫁夫婿就当嫁咱们景允这样的,有出息,有抱负,谁能料到这一出去还摘下武试的魁首回来?将军也莫要赌气了,武状元可比那禁宫散令有前程。”
“是啊。”庄氏也连忙扭头劝,“这是好事。”
“好什么?”李守天冷声开口。
热闹的正庭倏地安静下来,李景允正在与几个叔伯见礼,也没在意,规规矩矩把礼行完,才慢悠悠地跪到了李守天跟前。
“儿子给父亲请罪。”他平静地道,“辜负父亲安排,擅自做主参与科考,让父亲为难了。”
花月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人,竟然去参加科考了?!
李守天胸口起伏,双眉怒横:“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这个父亲!与人说好的事,你说不去就不去,让旁人怎么看我李家?翅膀硬了,以为摘个魁首就能进这家门耀武扬威了?”
“儿子不曾有这想法。”李景允头也不抬,十分从容地道,“本是要去赴任的,但路上听人碎嘴,说我李家儿郎没出息,一个在边关几年归不得朝,一个靠着祖荫混了个差事度日,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晚辈的被人碎嘴倒是无妨,可这话说得难听了,将军府也没个颜面,于是儿子就改道去考场看了看。”
“原以为武试严苛,高手辈出,儿子也不过是去长长见识,谁料里头没几个能看的,儿子就被扣到了最后,今日才能回府向父亲禀告。”
他起身又拜:“还请父亲宽恕。”
话说得体面,总结下来就一句:他们太弱了,我随随便便就回不去禁宫赴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