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鸳鸯老(75)
花月点头,目光飘向庭院另一边站着的人。
沈知落是跟苏妙一起来的,但从进来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望着院子里的玉兰树出神。
“表小姐。”霜降突然在外头喊了一声,“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苏妙连忙把鸡腿塞进她手里,余光瞥了沈知落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对她道:“我去去就回来。”
“好。”花月应下,目送她跨出院门。
院子里起了晚风,枝头上最后一朵玉兰也没留住,簌簌地落了半枯的花瓣。沈知落伸手想接,那花瓣却是打着旋儿从他手边飘落坠地。
无力之感从指尖传到心口,沈知落抿唇,捏紧了手里的罗盘。
“沈大人。”背后的人唤了他一声。
他一顿,收拾好情绪转头,正对上花月那双平静的眼。
先前看见她,她还会抵触和嘲讽,可如今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她再看他,已经能像看个普通故人一样,礼貌又平和。
“李景允这回能逃过一劫吗?”她问。
袖口拢上,上头的星辰熠熠泛光,沈知落怔愣了片刻,突然苦笑:“你向来不爱听我说命数。”
幼时的西宫小主是最聪明伶俐的,不管学什么都很快,写好一幅字给他,他总会忍不住问:“可想要什么奖励?”
粉白玉润的小人儿,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要你的乾坤盘。”
“要这个做什么?”
“拿去砸成泥。”小主笑出两颗小虎牙,又恶劣又可爱,“然后糊墙。”
她恨极了他算她命数、定她前途,十回主动来他宫里,九回都是想偷乾坤盘去砸了。
但现在,殷花月倚在长椅上,竟是温和地同他道:“烦请沈大人看上一看。”
沈知落突然觉得舌根发苦。
他将乾坤盘收进袖口,垂着眼沙哑地道:“他命里一生富贵,本是没有波折的,你非要与他在一起,他便多了几个劫要渡,眼下这个劫算不得多厉害,你不必太过担心。”
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花月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了声:“大人知道我是个忤逆惯了的性子,越劝越不听,又何必阴阳怪气多说这两句。”
“说是要说的,听不听在小主你自己。”咳嗽了两声,沈知落拿帕子捂嘴,狠狠抹了一把,“总归你也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过。”
“你,们?”花月加重了最后这个字,眼眸一转就明白了,“孙耀祖他们最近联系上你了?”
沈知落点头,他从李景允那里拿到的第二个印鉴,是大皇子的私印,于是最近联络他的人便多了起来。孙耀祖和尹茹本来是在观望的,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也来与他投诚。
大魏已经四散的朝臣们,有的已经彻底变心,有的是在虚与委蛇,要想将这些人重新集结,需要花很大的功夫,一旦被周和朔发现,便是个诛灭九族的下场。
幸好,最近他们都被掌事院的事分去了精力,没人会注意几次普通的茶会和酒席。
沈知落回神,突然问了一句:“你与冯子袭有过联络?”
低头整理着毯子上的褶皱,花月答:“我一个奴婢,怎么联络兵器库的管事?”
也是,沈知落颔首。
尹茹常说,小主已经没了心气了,对复仇之事丝毫不上心,她还活着就已经是殷皇室的福音,也不指望她多做什么。
冯子袭如今也算是高官厚禄,没道理冒险去杀韩天永,就算韩天永喉间的伤口似曾相识,也未必就一定是他干的。
沉默了许久,沈知落低声道:“你好生保重身子,莫要再为李家公子犯险,他朝一日宫门重敞,我还是会奉你为主。”
听听,多忠诚多重情义啊,要不是躺得实在舒服,花月都想起来给他行个礼。沈知落和孙耀祖他们一样,都觉得她是个不中用的摆件,只是一个话说得好听,一个话说得难听罢了。
打了个呵欠,花月裹了裹毯子,闭上了眼。
苏妙没一会儿当真就回来了,看了看椅子上睡着的人,大大咧咧跨着的步子就改成了垫着脚尖的小碎步,她放轻呼吸,凑到沈知落身边低声问:“这就睡啦?”
沈知落点头,带着她离开东院。
自从上回苏妙醉酒弄坏乾坤盘,他俩已经许久没见面了,按照太子的吩咐,沈知落给苏妙送过赔罪的礼盒,听人说她笑嘻嘻收下了,但一句话也没给他回。
今日说要过来,本以为她会找借口推脱,谁料苏妙竟跟个没事人似的,引他进府,又送他出府。
沈知落忍不住问:“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苏妙挑眉,双手捧心地道:“难得你竟会关心我了。”
“没有。”他抿唇,“随便问问。”
身边这人笑开,一张脸明艳不可方物,她一蹦一跳地踩着青石砖,掰着手指同他禀告:“之前受人相邀,去山上玩流觞曲水,得了几首好诗词,回来让人裱上送给舅舅了,舅舅最近为表哥的事没少烦心,能搏他一笑也是好的。”
“最近这几日就是烧掌事院的事儿了,嚯,不烧还不知道,我在京华也算有体面,那么多人赶着来慰问,让我下回行事别冲动。”
沈知落问:“都有谁来了?”
“兵部的小侍郎,东宫的仆射,还有几个酒席上见过一面的几位。”她想了想,摇头,“记不得名字了,就记得他们穿的衣裳,有几件还挺好看的。”
“……”
旁边的人不吭声了,苏妙也没察觉,仍旧笑盈盈地边走边道:“倒是你,现在才顺便来看我一眼,半点也不像定了姻亲的夫婿。”
沈知落笑得冷淡:“那谁最像?”
这话搁正常人听着,都该知道是生气了,要安抚两句,说谁也不像。
可苏妙不,她十分、非常、极其认真地摸着下巴琢磨了起来:“小侍郎温柔归温柔,但太让着我了,不像夫婿,像从护。你们东宫那位,也不知是不是学了你似的,分明有一肚子话,可就是不肯直说,绕着弯子要我小心谨慎,一板一眼的,有点可爱。不过还是林家那位的模样最像吧,啧,要不是我有亲事了,还真得考虑考虑。”
“苏小姐命里桃花无数,也当是如此。”沈知落扯着嘴角扬了扬,“若是觉得亲事碍了桃花开,不妨去跟殿下说,让他给你另指夫婿。”
苏妙摇头,发髻里的步摇跟着直晃:“才不要呢,与大司命这亲事多好啊,既能开桃花,又能有处归家,反正大司命看了天命,也不会在意我跟谁好,我不是乐得轻松?”
牙龈一紧,沈知落停下了步子。
他转头看向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不在意归不在意,但苏小姐不要脸面,沈某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又重新舒展开,苏妙伸了个懒腰,娇俏地道:“那你去同殿下悔婚吧,就说我为人浪荡,不堪为妻。殿下那么宠你,想必会答应的。”
前头就是侧门门口,苏妙也不送了,站在原地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乖巧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
沈知落觉得心口发堵。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完全不按规矩办事,说她薄情,她偏对他一往情深,可说她专情,她却对谁都能夸上两句。
自己仿佛一只耗子,被她伸着猫爪拍弄,她不想一口吃下他,却也没想放过他。
腮帮子紧了紧,沈知落拂袖就跨出了门。
苏妙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那抹星辰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消失。
***
韩家与司徒风的官司打了整整七日,两方从京兆尹衙门吵到朝堂,最后因为司徒风手里的证据确凿,他被判流放徽州,不用给韩天永偿命。
韩家夫妇气得齐齐病倒,长公主也焦头烂额,一片混乱之中,司徒风高高兴兴地就离开了京华。
徽州虽然远,但也不是什么荒芜之地,有太子的庇佑,他过去就能另寻官职重新过活,算不得什么绝路,所以坐上囚车的时候,他还翘着腿在哼小曲儿呢,不着调的曲子洒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上,还颇有两分乡野情调。
“前头有驿站。”押送他的官差道,“到了就去歇歇脚。”
“好啊。”司徒风笑着应下,又开始哼黄梅子叶儿绿。
驿站离京华不远,官差将他关进厢房便去寻吃的了。司徒风左右看了看,觉得这房间倒也稀奇,大梁人的习惯,桌椅跟床中间一定是有隔断的,可这屋子里的摆设,倒像是大魏的风俗,桌椅就在床边靠着,还摆了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