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76)
万相宜收回手,借机握了握拳。
随后就是冷场,俩人都没话说。为避开某人目光,万相宜一遍又一遍地整理头发,借机用手背扫过自己的脸颊,烫得反常,想贴在玻璃上降降温。
尹小航在舔嘴唇,除了小学文艺汇演,他好像没用过唇膏,有生之年,嘴唇也没被这样看过,或许有,但也没这么举步维艰。
我太难了!尹小航对自己说。
碰面前,原本有个看电影的计划,碰面后万事万物化为虚无。
这个规律适用于与万相宜相关的一切一切。
已婚、不孕不育、怀孕、单亲妈妈……一个又一个坑,尹小航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了。
他只剩一个底线,要誓死守住的,他想要她一个态度。亲眼看她在自己脑门儿上盖个戳儿,证明他是不一样的,跟前夫不一样,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不是条件相当的适婚男人,不是随随便便的恋爱对象,不是一时兴起的临时决定,是个必然,是不可替代的、无法更改的宿命。
就为了这个,他辛苦极了。
“为什么对我好?”他恢复了冷静,趁她脸红心乱时发问。
第69章
“为什么对我好?”
“什么啊?”万相宜还无法直视他。
他拍她手臂, 示意她看,冲她抿了抿下嘴唇。刚才还起皮,这会儿润泽得不像话, 像马炯炯的嘴唇一样鲜嫩。
万相宜狠狠闭了闭眼, 心里咋出一个词:“妖孽。”
尹小航问:“跟别人你也这样?”
“没有……肯定没有啊。”
“对谁都没有?”
万相宜认真想了想:“对谁都没有。”
“那是为什么?”他又轻拍她手臂, 试图让她集中精力,“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万相宜把问题想简单了:“作为回报吧, 回报你刚才说的话。”
尹小航皱眉。
“你说,凡是对我好的事,你都支持。”
尹小航当然不买账:“万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对别人说什么无动于衷,唯行动论, 只看别人对你做了什么, 我才能放心。”
“你看, 你还说对我不放心?”
尹小航盯了她一会,颇为疲惫地说:“嗯, 越来越不放心。完全不顾念旧情,说搬家就搬家,说出差就出差, 说爽约就爽约,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今天又认识了大肌肉教练,又是陪练又拉伸, 哼哼哈哈的不知道有多爽。”
万相宜趴在车前笑个不停。
“全让我说中了是不是?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吃人不吐骨头。”
“我没有呀!”万相宜抬起头来,心想我吃谁不骨头了?我想吃也要有人肯让我吃。跟他刚一对视,又歪过身去憋不住笑。
尹小航也跟着笑。
万相宜笑够了,坐正定了定神,对尹小航说:“我刚刚说真的。尹记者,你的那句话,我活到快三十岁,从来没听到过。”她看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但细想万相宜的成长环境,能说这句话的人,又确实可以一一排除。
万相宜系好安全带:“开车吧,边走边说。”
尹小航依言行事:“去哪啊?”
“去哪都行。”
尹小航打开手机导航,大致扫了一眼路线,驱车上路。
万相宜脑中刷过几件事,想拣浅显的说。
“我上高中住校,高一那年,我得了腮腺炎,你得过腮腺炎吗?”
“没有吧,类似水痘?”
“嗯,传染病。开始是腮帮子发酸,先肿起一侧,然后是两侧全肿,一直肿到脖子,我以为是普通感冒,发了高烧才去校卫生室,确定是腮腺炎,班主任让我回家休息几天。”
如果不是讲述需要,万相宜从不刻意回忆。高中教学楼一楼有个收发室,负责收发报纸,还有一部固定电话。
当时手机还没普及,当天最后一节课,班主任带她进去,让她用那部固定电话联系家里。她妈妈接的电话,有点意外,因为上周刚回家过了周末。
万相宜说了自己的病,她妈迟疑了一会,问学校医务室有没有给她开药,她说开了,两种药,其中一种是退烧的。
她妈说:“那就行了,你自己注意点儿。”语气里加了句号,眼看就要挂电话。
女班主任还站在她旁边,关切地看着。她赶紧说:“诶妈……我们老师说,让我回家休息几天。”当时收发室里4个人,除了班主任,还有一个眼熟的老师在收信,收发室大爷无事可做,也在凝神谛听她讲电话。
万相宜闭了闭眼,强行掐断了回忆,继续对尹小航说道:“我妈不让。怕我回去传染给我弟弟。万相佑当时上初一,不住校。”她扭头看了尹小航一眼,笑了一下。
尹小航:“哦。然后呢?”
“然后就不回了呗。那之后两天,体温时高时低,我都强撑着上课,一节课也没落下……”
高一那年万相宜还没长开,干瘪的身体撑着宽大的校服,她握着电话,眼睛只盯着面前方寸之地,唯唯诺诺地答应。
挂了电话,用尽量平整的语气说:“老师,我不想回家休息,我怕落下课。”
车里,尹小航问:“班主任同意呀?”
“老师没跟班上其他同学说,我当时是齐耳短发,刚好挡住肿大的腮帮子,现在想想,那个发型救了我。”
尹小航心里涌起酸楚,又不想表现出来。心想这样的母女关系,才造就了时刻与人撑开距离的万相宜。“你弟弟现在怎么样?”
“在老家省会,过得挺好的,去年刚结婚,孩子跟马炯炯差不多大。”
“噢,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弟弟买房,万相宜出了钱,弟弟家的孩子是奶奶在带。这样一串联,事情经过就完整了。
“还有……诶,咱们去哪儿啊?”
车子正行驶在跨江大桥上,尹小航向右掰灯,停靠在应急车道。
“没事,你说,还有什么?”他拉下手刹。
“还有,高三一整年,我的月经都不正常。有几个月压根儿不来,有时候来一点点,黑色的。可能是睡眠不足,可能是营养不良,可能是压力太大。”
“没去医院?”
“我自己偷偷去学校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盒乌鸡白凤丸。吃药那个月好一点,后来又不行。”
尹小航嘴上说:“真够能扛事的你。”心里却想,人成年后的行为,多半来源于过往经历,尤其是幼年经历,这话一点不假。他认识的万相宜,之所以对婚姻、对马家、对自己和孩子有那样的态度和行为,多半也源自这些经历。
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还是问万相宜:“你爸妈不知道?”
“我没跟他们说。我爸一个男的,我当然不愿意开口。我妈呢,一门心思照顾初三的弟弟,补脑啊补习啊什么的,我说与不说,都不会有差别。再加上,当时真的年幼无知,不来月经不肚子疼,我还觉得挺方便的。”
车子开了双闪,尹小航心底有一层绵密的酸楚,却不是为自己。他隔窗看着旷远的江面说:“有点闷,下去透透气?”说着打开车门锁。
万相宜没动:“我还没说完。”她语气缓缓的,“离婚前,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怀不上孩子,我以为是自己高三那年落下的病根儿……医院的检查越是正常,我越是怀疑,直到最后决定离婚,几乎是抱着负罪的态度挺身而出。”她长长舒了口气,看了尹小航一眼。
两人下车走到桥边,比肩临江。
江风灌进袖管、衣领,穿过发根,把人吹个通透。万相宜裹紧外套,看浑浊江水被风掀起潮汐般的浪。
她伸直脖子,让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身后,露出全脸来:“现在你信了?”
“信什么?”
信没有人说过:凡是对你好的事,我都支持。
大桥阻断了风的去路,江风和江水一道,带着奔腾的气势烈烈作响。天地玄黄,四野八荒,都只有渐变的灰色与黑色。眼看天色暗下云,连风都裹挟着灰色。
尹小航转身背对江面,靠近一些,把万相宜揽进怀里,捉住她胡乱翻飞的头发,一并捆住,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怀里只有她微弱的体温,耳畔只有狂野呼啸的风。
悬索桥的筋梁次第排开,向江对岸延伸,带着一条光带,拦在奔流涌动、不舍昼夜的水系上,天地混沌,桥上二人凝成一个小黑点,从过往车辆的视野里一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