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73)
万相宜保持通话,跟司机说:“师傅,打票,现金还是手机?”
司机说:“都行。”
万相宜往窗外看,此刻下车,穿着小裙子跑进小区,需要一些勇气。
尹小航瞬间就不困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听到听筒里的风声,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凝神谛听,没有那么快,门外还很安静。赶紧开灯,钻出被窝,把被子掀起来,绕着床走了两个直角边,想了想,又把被子归位,四角抻平。
站在地上套了条运动裤,单腿跳了好几下,险些被自己的裤腿绊倒,上衣脱下来时窝成一团,皱巴巴的,他放弃了,从衣柜里掏出件干净的套上。走出卧室时,特地揩了揩眼角,确保没有分泌物。
敲门声响时,他正撑着裤腰看自己内裤,明明敲门声很微弱,像只有两人懂的暗语,却吓得他突然松手,裤腰弹回来,疼得他哎哟一声。
人瞬间移动到门口,摇摇头,嘴里说的是:“不会不会,太快了。”他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大脑擅自启动了自动翻译功能。
他一开门,万相宜就跳着脚跑进来,边搓胳膊边说:“好冷,好冷。”
尹小航见她头发被风吹乱了,薄纱裙没什么御寒能力,脚腕子都是红的,带进来一阵冷空气。他没有反应时间,刚才的注意力又在别处,就不知该作何反应。
万相宜跑到沙发上,缩进沙发角落,两腿蜷起,拿个抱枕盖住腿,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抱枕底下。
尹小航走进卧室,很快出来,抱出了自己床上的被子。被单是上周刚换的,深灰色,没有任何花纹。
他把被子堆在万相宜周围,把她围在中间,只露出一个头。她还在由内而外地打冷战,嘴唇有点发紫,脸上也没有血色。
两人合作折腾被子时,手臂接触了一下,凉凉的,尹小航退后把手插进裤兜里:“傻吗?穿这么少出来。”
“不是,白天挺热的啊。”
“穿得漂亮多发钱吗?”
“那倒不会。你吃完饭了?”她在被子里抱腿坐着部。
“废话,鸽子也要吃饭啊。”说完叹口气,打开手机问:“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订。”
“你家里有红糖吗?”
“……”
“生姜呢?”
“……”
“挂面总有吧,鸡蛋?”
“提前说啊,我开个小超市都行。”难养啊,招架不住啊……怎么回事?心里老是冒出奇怪的句子。
他把手机递过去:“自己选,我先去烧水。”
尹小航又回卧室,拿出一套灰白格子睡衣,包装还没拆,用棉麻绳系成十字捆着。“待会换上这套,我没穿过,家里没有准备……”
万相宜正低头加购,看了一眼睡衣,“哦”了一声,眼睛又移回手机。
尹小航白不好意思了,又站远一点,看着她的头顶说:“我明天出去买。”万相宜没理他。
他进厨房烧上水,出来时,刚好万相宜选好订单,递给他,他付了款。
接下来是等外卖的时间,二人无事可做。
尹小航也坐进沙发,离她一米远,坐姿很规矩,样子不怎么放松——主客身份互换了。
她今天从头到尾、由里到外透着反常,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像是想要求证什么,故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故意摧毁撑在二人之间的距离感,故意让他意外让他心疼,让他疲于应付。
“来之前一直在工作?”
万相宜头靠着沙发,“嗯”了一声,身体回暖,人有点懒洋洋的。
“白天呢?也一直在工作?”
“嗯……老是有突发的事……”突发的事才最糟心,现如今,工作反倒成了避难所。
“那是突发的事,让你来找我的吗?”尹小航眼神透出一丝狡黠,看样子,万相宜不是向他求助,事实上,以他对万相宜的了解,也没有什么事非他出面不可。
她的突然造访,绝对不是出于想念,或对亲密关系的依赖。
万相宜裹紧小被子看着他,意思就是,你说是就是,我也没想反驳,但你如果细问,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尹小航本想跟她对视,扛到她回应为止。
可惜没撑过五秒钟,他就怂了。身体前倾,双手捂住眼睛,像玩捉迷藏游戏的小男孩:“啊……别这样姐姐,别这样。”无奈地笑起来,“我他妈的……”
万相宜从“火山口”伸出一只手,勾勾食指轻轻说:“你过来。”
尹小航又警觉地坐正。
“你坐近一些啊!”她看他也想笑,“你这样,好像你才是深夜造访的客人。”
尹小航挪近了十公分,听到她说:“就是觉得好冷,没地方去,不想自己待着,马炯炯又不在,没有必须保护的人,就只能来你这了。”
“我这是……你没有别的选择才来的地方?”
万相宜纠正他:“是唯一的选择啊。要么不选,要么选。”
尹小航品咂她的话,想说我理应高兴对不对,可我却不怎么高兴,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选项是永久的,选了退不了。”他梳理好自己的逻辑,漂亮地回击了一个球。
他眼里有热度,万相宜怎会感觉不到?她避开他的视线,佯装起身说:“那我还是不选了,我……走了。”
边说边站起身,提着裙子抬腿往被子外面迈。
尹小航也跟着站起来,她脚踩着沙发,比尹小航高出一点,腿被被子绊住,试了几次只迈出一条腿。
尹小航笑着扑过来,把她推进沙发里,万相宜对抗不过,低呼一声倒进被子里,笑着说:“啊!强买……”
“就强买强卖了,怎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种规矩……”
万相宜狼狈地被他抱着,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被,可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长裙褪了上去,他边笑边与他“对抗”,没有力气收回腿。
她腿动了动,蹭到他上衣袖口的纹路。“不老实就……”尹小航慌乱地扯出被子,想盖住她的腿,同时隔在自己身前,越急越找不到被子的头绪,只好胡乱裹了,又抓过一个抱枕,隔在二人中间。把头地埋进去,混乱地喘气。
万相宜困在被子里,只有头和手可以动弹,笑过劲儿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发现他肩膀出奇地热,起伏也特别明显,他把头埋进抱枕和被子的空隙里,气喘如牛。
这个运动量,完全不至于。
本来是他开始闹的,但是中途专注于别的,只剩下她在继续这个玩笑。
今天她算不虚此行。白天经历的事,像个锋利的武器造成的伤口,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当时不疼,也不流血。等她解决完,又处理完手头的俗事,那个伤口的存在感就强烈了。
原来马明身体有问题,原来马炯炯是六分之一,原来她是被利用的,彻头彻尾就是成就他人、绵延子嗣的工具。怀马炯炯之前,她做过那么多检查,把身体里与生育有关的零件拆开,一个一个排查,从器官到内分泌,从西医到中医,甚至求神拜佛,刀山火海,到头来皆成空。
即便如此,自己的亲生父母,至今没有放弃让她跟马明破镜重圆的幻想,在他们眼里,原配夫妻、从一而终仍是女人成功的唯一标准。
马明爱的是妻子的身份,不是她本人。马家想挽回的是孩子母亲的身份,也不是她本人。往深里想,自己父母爱的是“家庭完整”的女儿,也是一个身份,不是她本人。她呢?她爱马炯炯吗?她把她绑在身上,替她筹谋未来,是爱吗?她没有得到过爱,就产不出那么多的爱。她对马炯炯,更多的是责任,所以每当马炯炯的眉眼、神态像亲生父亲时,她都恨不得把她推出门外,让她自生自灭。
她回想孩子小时,饿了哭闹,水刚烧开,要凉到45度才可以冲奶,可孩子等不了,就一声接一声地哭。那时,她看到孩子的额头和眉眼,就想一枕头砸过去,让她就此背过气去,从这世上消失。
她左右支绌这两年,有几次狂躁情绪发作,对无辜的马炯炯尖叫、哭喊,母女两人一起哭,她崩溃得比孩子还厉害。
所以她心里空荡荡。半生走来,她被很多人否定,也否定了很多人。一次又一次推翻自己的人生选择,一步又一步迈进更深的泥淖,她需要有人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