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50)
马明走得晚,前夫前妻简单交流一番。
马明说:“妈想孩子。你也看见了。”
他说:“他们平时不舍得吃穿,在嘴头食上省了一辈子,给孩子买,一点也不心疼。什么深海鳕鱼、牛油果,只要卖货的说对孩子好,多贵都掏钱。她也这把年纪了,除了马炯炯,也没别的念想,你也体谅一下。”
最后一句话,勾起万相宜记忆里的种种。
很奇怪。身陷其中时,她觉得光怪陆离,肮脏难忍。抽身出来后,那些感触迅速钝化。像身体深处的伤口,当年草率处置,如今表面平平整整,内里盘根错节,被筋膜、错位的组织裹覆,成了一块死疖,疼也不疼,痒也不痒,血也不流了。
跳脱出来看,马明、马母、马父都是合理的存在。理念不合才是芸芸众生之常态,他们只是与你不同,不同是错吗?显然不是。
况且,眼下一关接着一关。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马母更合适的人来照顾马炯炯。
这一次,马明和马母都没再耍手腕,诚诚恳恳地请缨。
倒是正中万相宜下怀。
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断奶,把马炯炯送回老家,由自己父母抚养,或者继续喂奶,把马炯炯留在身边,让马母接替保姆,代为照顾。
她没怎么挣扎,选择了后者。
马明太想促成此事,情绪掩饰得不好,关于上次闹掰的前因后果,马母肯定跟他说过,而且说了不只一次。借此机会,索性再提出来。他说:“她的想法是她的,我的想法是我的。她不能代表我。”
对陈年旧伤,万相宜真心实意想埋葬,根本不想翻出来辩论。看马明左右支绌,心中暗笑:你的想法是什么,我根本不关心。事情发生的当时,你如果出面做和事佬,或许我还对你有三分敬意。虽然这敬意也阻挡不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陈年旧案,你又翻出来,把自己摆在法官位置,评判谁对谁不对,就有点不知荣辱、不知进退了。
马明温和地列数完马母的“罪状”,又对万相宜说:“你委屈,我知道。但你喂奶期间吃药,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妈说一声呢?”
万相宜本想轰他走,想不到身为永远的前夫,马明还能精准找到她的逆鳞,她走到门口,平静地说:“两点。第一,我生病吃药,为什么要提前跟你妈说?她是医生吗?第二,我提前跟她说了,她就会同意我吃药吗?事后她知道了,不是勒令我停药给孩子喂奶吗?”
马明像被无形的绳子牵着,往门口走:“你最终不是没听她的吗?”
万相宜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我不听她的有错吗?”说完立刻关门,咣当一声。
前婆婆与保姆顺利交接后,三个女人开始磨合着生活。
省了保姆费,不用万相宜操心,冰箱里就有了充足食物,不管马母是什么出发点,万相宜都是受益的。
当月发工资,万相宜给了马母3000元现金,说是马炯炯的营养费。
事后查看银行卡余额,却惊觉积蓄见了底。
过去几年,她的收入稳中有升,小夫妻不买奢侈品,除了买房外,基本没为钱犯过愁。
离婚后,变成一人收入、二人开支。能力范围内,她还想给马炯炯用点好的,再加上房租是定向支出,想省也省不了,别人跳槽为了高薪,她跳槽却是退而求其次。
原本在物业工作也是权宜之计,现在结束过渡、回归正轨变得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眼下这关得先扛过去。
她给中介小袁打电话,问房租能否宽限几日。
小袁当然做不了主,在一线城市,掌握资源的人掌握生杀大权。
小袁给房主留言,不回复。给房主打电话,不接听。
第47章
最近几天, 尹小航和中新社的同伴一直在路上奔波,贪吃蛇一般,根据能力范围内拿到的通行证, 迂回于叙利亚的各城市之间。
因为常态化的战争, 叙利亚和它的邻国伊拉克虽然是版图上的两个国境线清晰的国家, 但实际走起来你会发现,两个国家的领土已经支离破碎, 出国、进关需要些许运气。
尹小航从同伴这里,摸索出一些通关门道。政府军颁发的签证,只能在政府军占领区通行,却不能去库尔德武装地区。同样,库尔德颁发了自己的签证, 也不被政府军认可。
所以要辗转和周旋。
尹小航过了兴奋期后, 搭乘各种交通工具, 游走于各城市间的灰败旷野,就难掩心理上的疲态。
他们本来还想去好几个地方, 但尹小航的同伴,那位中新社记者接到临时任务,需要改变行程。这样一来, 后续行程要么终止,要么尹小航独自完成。
原计划2个月的行程, 他们已经完成过半。最近两天,二人都在路上奔波,当天凌晨四点被叫醒, 搭上一辆卡车,白天只吃了一顿饭,到达又一座只有星星在发光的废墟城市。
在叙利亚的一个多月,两个男人同吃同睡,初次见面却成了故交好友。一个月下来,尹小航发现两个人脖子上用来挡风沙的围巾是同款,偶尔吃到一顿食物充足的晚饭,二人把酒言欢,尹小航的酒量也小有长进,偶尔爆出脏口,竞也与同伴如出一辙。
原计划要去的几个地方,在地图上是黑洞一般的存在,连外媒的报道也鲜少涉及。军事形势更为复杂,对外媒的态度也不友好,甚至有敌意。
当晚,同伴劝尹小航,不如跟他一起收工。原因是行程过大半,赶上了反政府武装战败的时间节点,收获颇丰,所见所得足以撑起他们要做的深度报道,单位交派的任务完成了。
再深入下去才是以身犯险,有价值的信息不会太多,要考虑性价比。
此刻,两人的感受是相同的:又兴奋又疲惫。
同伴说:“咱们这一路,碰到多少国际一线记者?美联社的、路透社的,有多少拍完、录完、写完留下来的?我们对战争的悲悯,并不能改变战争的苦难。就算你真心实意爱上这里,留下来,也并不能改变它,更不能改变你自己。”
看出尹小航的犹豫,他笑言道:“是不是觉得愧疚?觉得如果不是现在走,或许还能多做一点?我头一次来也有这种想法。你放心,这世界的各个角落,遍布与此处一样的普通人,他们没有你想象中脆弱,个个比你坚强。他们已经在炮火下过了七年,不管时局变好还是变坏,他们还会过下去。”
没有晚饭,两人在一盏小蓄电灯下,分享了一个沙丁鱼罐头,尹小航咂摸着随身带的怪味啤酒说:“我先跟你回阿勒颇。”
同伴举起易拉罐:“这就对了。”
“送你走,我休整一下,顺便补点资料。”尹小航略失神地说:“总觉得,这么回去,这辈子不可能再来了。”
同伴把易拉罐捏得咔咔响:“屌!你应该这么想,这么走下去,这辈子就回不来了。炸鸡啊、啤酒啊、烤羊腰子啊,都他吗没了。”他又补充道:“媳妇也给别人睡了。”
尹小航扯了扯嘴角。
翌日清晨,在阿勒颇,尹小航送走了同伴。
同伴上车前对尹小航说:“我先回去吃碗炸酱面,太他吗馋了。你回来一定找我。”
行程取消了,他卸下心理包袱。有了房间、有了床、胃里有了食物,加上不紧不慢的雨,他终于可以蒙头大睡。
醒来天色晦暗不明。他只想喝口甜味饲料,浑浑噩噩走下二楼。
走到户外才问自己:“我这是在哪?”
楼下是条弯曲的陌生马路,空空荡荡,东张西望,不见一人。这里是另一个国家,此刻他孤身一人,眼前尽是废墟,龇牙咧嘴的建筑尸体,他身后的楼房被炸掉一半,另一半被打扫出来,留宿旅客。
远处似有灯光,仿佛随时要被厚重的雨云压灭。
尹小航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雨已停,天却更暗,想必已是傍晚。
可乐或许有,不远处的灯光可能是一家杂货铺,可但他已经不想再挪步。
他掏出烟来,在空旷的马路边点燃。诸神与世人都离他太远,他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似乎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甚至他这个人,都没了意义。
一个月来,见过的人虽奔波流离,却各有轨道。着白袍的当地人、梳长辫子的女兵、带着各国国籍的记者、守护残破酒店的店主,唯独此刻的他,被遗弃在这宇宙洪荒,失重而清醒,不问来处,不知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