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114)
老太太哭了一小会儿,拿纸巾在脸上画圈儿,纸都被她揉碎了,沾在眼角、眉毛上。“现在回过味儿来,都是我为别人,有人为过我吗?我在马家就是工具,操心劳力,从来没被关心过、尊重过,马明被她媳妇挤兑,为了哄媳妇开心,连他也能挤兑我。我这辈子到头儿了,再多活一天,我就得为自己。”
马母跟万相宜这发了一通牢骚,咖啡没喝,蛋糕没吃,起身告辞。
万相宜追出去时,她已经走过马路,走得挺快,没有一丝犹豫。
万相宜收了前婆婆一万块钱,又听了那些话,心里挺不是滋味。她想,自己真是活菩萨,以身试法的先驱,马家女人的救世主,自己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幸免于难,还要听那个家庭里其他女人的抱怨和呼救。
相比而言,她还是更喜欢尹小航他妈。不是更喜欢,是最喜欢。
于是,她独自去了趟养老看护中心。
很多养老机构都是死气沉沉,这里却还好。绿化带修剪得整齐,草坪上也没有杂草,尹家妈妈在这里很有影响力,她跟前台申请会见,有个老头听见了,马上对后院说:“宝芝呢?快找她去,她女儿来看她了。”
万相宜这才知道,尹小航的妈妈叫宝芝。
宝芝带她穿过回廊,别的老人打招呼,她还趾高气昂爱理不理。走到没人地方,她靠近挽着万相宜说:“别理他们,连叫你三声,你都不要答应。叫第四声才可以答应,话人才能叫四声五声更多声,鬼只能叫三声。”
万相宜听得毛骨悚然,猜测这会儿老太太正糊涂着。
回到她的双人间,她拉开床头抽屉,捧出几样东西,有棒棒糖、巧克力,还有一对粉色发卡。
摆在床上让万相宜挑着吃。
指着发卡说:“这个特别难买,我找了好久。你小时候有一对,我去广州买的,别人家孩子都没有,有个小孩特别坏,让你埋进沙子里,等长出新的来,送给她。你还记得不?”
万相宜摇头。
“结果可倒好,没长出新的,旧的也找着了。把你哭的呦!沙子堆翻了个遍……”
老太太把一对发卡放进她手心:这对你收好了,谁要都别给。
万相宜答应了。
“你怎么自己先来了,没等小航病好了一起?”
万相宜心想,他是有病,心理疾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看尹母时,又感觉她此刻是清醒的。
她试探地问:“小航的病……还没好?”
“哪那么快啊,要养很长时间呢。”
万相宜问:“他养多久了?”
老太太想了想:“那个大胡子来接我,让我给他签字,签了字医院才给治病呢。我去签完字,他就把我送回来了,说病好了来看我。”
万相宜小心翼翼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
万相宜哪还坐得住,耐住性子陪尹母聊些闲话,当着她的面,把那对粉色发卡收在包的夹层,哄到她满意,才离开看护中心。
打车直奔尹小航家,敲门没人应,扑了个空。
她想打给尹小航,犹豫一下,打给了于帅,单刀直入问他尹小航现在在哪。
于帅见她这气势,也不再与她周旋,坦言尹小航在菜园子,并依万相宜所言,把定位发了过来。
万相宜打车直奔菜园子。
第105章
于帅料想事情不妙, 把定位钉在主干道和岔道的交叉路口,他自己把车停在那里等。
于帅把万相宜请进车里, 见她脸色凝重,就开诚布公地说:“你先说你知道的,剩下的我来补充。”
万相宜说突然有一天, 尹小航把孩子丢在游乐场,让她爸爸去接。我替他开脱,他一点也不辩解, 还说因为孩子的存在,他跟我之间的隔阂永远存在。扯出孩子和前夫的事, 本身就是想搞事情。
再后来就玩消失, 不主动联系我, 我去找他,就要说出差要走很久。
然后是四川记者遇难的事, 你都知道。
于帅叹口气:“也就是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万相宜说:“他妈妈说他生病了, 我今天才知道。”
于帅三言两语把尹小航的事说了。“起初觉得这病挺可怕的, 生死未卜,就不想扯你进来。后来手术挺顺利, 实际情况比想象中好太多,他又没办法圆回去。反正就是,先前以为自己要死了,要死不留念想,你懂吧?现在看来, 一时半刻又死不了,心里惦记你,又不敢放下包袱去找你,毕竟也是癌症患者,我也理解他,他太难了。”
万相宜只问了两个细节:第一,手术做了多久?第二,出院这些日子谁在照顾他?
然后就一路沉默着,被于帅拉进了菜园子。
万相宜第二次来这里,对小平房和鱼塘都有印象,她四下张望,没看到尹小航,就回身问于帅:“他住哪间?”
于帅指了指尹小航的屋子,她一言不发走进去。
尹小航正在钓鱼。前阵子养病,把自己养白了。这阵子钓鱼,又把自己晒黑了。
他坐在一把晒褪色的遮阳蓬底下,左右各支一根鱼竿,小黑趴在他脚边,睡得像个破抹布。
于帅小跑着过来,地动山摇的,小黑象征性抬了抬尾巴,算打了招呼。
“把你闲出屁来了,鱼都要把你的竿吃了。”
尹小航的寸头太夺人眼球,天然去雕饰。“你怎么又回来了?”
于帅刚才说有事要出去一下。
“来找你了,人现在在你屋里。”
尹小航表情微变:“谁?”边问边站起来。
“你知道是谁,问个屁问。”
尹小航一站起来,小黑也醒了,懒洋洋的原地转了两圈。
“她,她知道多少啊?”
于帅转身:“我有义务替你瞒着吗?再说这事不怪我,你妈告诉她的。”
尹小航脸抽动一下,像被蜜蜂蜇了似的。
尹小航进屋时,万相宜正坐在桌边,桌上摞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讲阿拉伯国家宗教文化的,她一手按在上面,拿拇指拨动纸页。
他听到她说:“把门关上。”
他回手关了门。
“把衣服脱了。”
“……啊?”
她走上前,把他衣服领口往下扒。动作轻柔,不容质疑。
角度问题,一时看不清啥。尹小航护住脖子,动作幅度很小,用了万相宜刚好无法对抗的力,边躲边往后退到墙边:“这么奔放?大老远来扒我衣服。”
小平房南北通透,现在南窗北窗都开着,过堂风很是凉快。
万相宜挣不过他,无奈地站在地中央,深重地喘气,马上要哭的样子。
她喘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尹,小,航……”盯着他的脸,把自己眼睛都盯红了。
难怪最近觉得他变了,哪哪都不一样,说又说不具体。这一身黑,加上利落的寸头,真是搁哪哪灵。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万相宜在航云四厂,被采访“开包”那次,他戴个细边框眼镜,坐在人群里不显眼的位置,眼神冷静自持又轻飘飘,谁都不入眼。
与那个尹小航相比,此刻的变化太大了,气质堪称震撼。黑寸发,黑T恤,黑眉黑眼仁,还是冷静自持,但是人落了地,尝过人世冷暖,藏起玩世不恭,扎扎实实的样子。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气,气得死去活来,她一甩脸跑去开门,尹小航见势不妙,扑过来阻止,低头小声说道:“别别别,有话就在这说,让外人看笑话。”
“我没有话,我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永远永远不会主动联系你,你也不要再找我了。”他借用了尹小航手术前拒绝她的话。
尹小航哪能放她走,两人较了会力,也都没用尽全力,万相宜担心他的手术刀口,怕不小心扯到撞到,要的只是个架势,以最后,尹小航差不多把她拢在怀里。
万相宜在他怀里抹了几次眼泪,有的用手抹了,有的蹭在他的黑T恤上。边哭边说:
“尹小航你跟我耍把戏。”
“没有没有。”
“我在你眼里就值这么点事儿?”
“不是不是。”
“你故意让我难受。”
“这个真没有。”
“还是你就是想借机摆脱我?”
“这个真不是。”
万相宜极少胡搅蛮缠,这几句话全无逻辑。尹小航只能无条件安抚,轻轻拍她的背,好像这样能把她的气捋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