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109)
开篇第一个镜头,是中国西b坡,刚下了一层薄雪,看上去肃杀阴冷,不远处有一小撮村民,着孝服,在举行下葬仪式。
镜头很长,也很安静。万相宜看到这个画面时已经泪流满面。她很熟悉,算起来,这部电影上映是两年前,她刚从前夫家搬出来,租了尹小航的房,满目的陌生和慌乱,找不到一块踏实的立足之地,也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最后一场电影,不足十个观众。有人弱弱抗议一番,有人出去,又有人进来,随着画面切换,剧情推进,观众终于归于沉寂。
她又看见那位朝鲜老人,用苍老的声音唱朝鲜童谣,慢慢悠悠的,却踏着节奏,她说小时候的事,清楚记得跟妈妈走散的场景,当时妈妈还抱着弟弟。
她又看见养猫的老人,她对着镜头说:“你们不要打仗,要好好相处。”
她又看见陈阿婆,原来她的名字很好听。天人永隔的人,无缘得见的人,在这个电影院里一次次出现,与隔着时空的人们交流、碰面。
这一次,万相宜发现,老人们都很漂亮,她们的皱纹,她们沧桑的嗓音,她们伛偻的身体,她们静静地坐着间或眨眼,每一幕都很美。
她又断断续续哭了整场。
电影结束,片尾滚动播放众筹名单,这次,万相宜站起身,盯着满屏的黑底白字,在某一行里,他找到了尹小航,四平八稳的三个字,整整齐齐地站在队伍里,想拍照已经晚了。
电影开场后,万相宜手机静音了,散场时,她拿出手机,发现尹小航的新消息:
别哭了
也别回头,姐姐
我得走了
看时间是演出过半时发的,万相宜在人流中停下脚步,拨出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第100章
站厅第一次广播“开始检票”, 万相宜就站到闸机前排队。
孩子是个分水岭,搁在几年前, 她一定稳坐候车席,等大部队都过了闸机,工作人员喊话才肯走过去。
她第一个检票, 第一个到站台,马炯炯走在前面,母女二人赶第一波上车。
她找到座位、安顿好行李和孩子时, 窗外才出现旅客的大部队,各种拉竿箱轮子滚过地面, 发出或深或浅的隆隆声, 脚步声也乱作一团。
杂乱人声迅速漫进车厢, 她已有条不紊地整理妥当,“扑”的一声把吸管插进酸奶罐, 递给马炯炯。
小孩并不买账, 一扭头躲开了, 似乎对窗外更感兴趣。
几分钟后, 站台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重复着车次信息, 催促零星晚到的乘客,他们无一例外地从窗前飞奔而过。
马炯炯专注地盯着窗外,喊了几次妈妈,万相宜对她闹腾的个性习以为常,并不理会, 直到前排乘客也看向窗外——
火车即将关门,站台基本是空的。那只皮卡丘有一人高,还是鲜黄色,就显得特别惹眼。
他样子也有点急,可惜身形笨拙,走不快。终于他靠列车,逐个窗户找过来。
人偶的头很大,视野肯定不好,他每看一眼就要扭动整个身体,配上它的小短腿,动作很滑稽。
鲜黄色的皮卡丘从马炯炯窗前走过去,孩子伸长脖子追着看,拿小胖手拍窗户,努力吸引它的注意。
好在它又很快退回来,小步捣腾着往后挪,因为站台哨响了,要发车了,哨音在警示人们站在黄线以外,远离列车。
相邻站台有乘客候车,他们缓缓举起手机,冲它拍照,可惜皮卡丘一直面朝这列火车,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皮卡丘停在那里,有乘客探过来拍照,他也没动。
万相宜把头转向车厢,埋下头,深吸一口气,头发把她的脸遮去大半。
马炯炯很兴奋,她脱掉鞋子,站上座椅,双手和脸都贴着玻璃,鼻头都扁了:“妈妈,妈妈,它是我的礼物吗?”
站务人员拿着喇叭喊话,叫他站远一点,语气很疾,边喊边跑过来,他却一动未动。
列车震动一下,缓缓开动了。万相宜偷偷扭头看时,那只鲜黄色的皮卡丘已经被站务人员驱逐。
马炯炯眼前景物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抹黄色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马炯炯又问:“妈妈,妈妈,我的礼物呢?”
车内广播响起,播报终点站及到站时间,伴以温馨的音乐,营造出小小的温馨世界。
万相宜一直低着头,马炯炯终于离开车窗,凑近拨开她的头发,由下至上找她的脸:“妈妈,你怎么了?”
“你喝酸奶吧,别跟我说话。”
“妈妈,我刚刚看见我的礼物了。”
万相宜把手机解锁,塞进她怀里:“你自己看汽车玩具吧。妈妈需要休息一下。”
好在其他乘客各行其事,没在在意她的情绪变化。
万相宜把头靠在玻璃上,闭上眼,刚才是胸腔钝痛,现在是脑仁儿疼。
手机信号不好,马炯炯的视频卡住了,中间的小圈在转。她自言自语:“卡住了。”
万相宜拿回手机,微信问尹小航:“你在哪?”
意料之中,没有回复。
马炯炯说:“妈妈,刚刚那个礼物,是尹小航送我的。”
这个名字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她毫无防备,心中又是恸。
“你怎么知道是尹小航?”
马炯炯反问道:“你不知道吗?”
万相宜被孩子噎住。
话唠马炯炯又说:“妈妈,尹小航把高兴装在礼物里,都给我们了。妈妈,现在你高兴吗?”
※※※※※※※
尹小航被驱逐,他把自己身躯费力地塞进直梯,走出车站女被几个小女生拉着合影。
好不容易摆脱了,走到麦当劳,在室外餐桌旁脱下皮卡丘的头。
这东西一点不透气,活脱脱一个人体塑料大棚,太阳一晒,热气都闷在里面,他仗着这几天住院伙食好,身板结实,才没被撂倒。
他摘下头,又解开上半身,把手抽出来看手机。
刚才万相宜问了,问他在哪,他没法回,一切都可按下不表,明早手术结束再说。
刚想收起手机,电话进来了,是一串座机号,护士站打来的,问他在哪,他说出来转转,护士说明天一早手术,现在怎么能往外跑,让他赶紧回去。“再说医院有规定,住院患者是不允许擅自离开病房的,下楼都不行,极特殊情况要跟值班医生汇报。”最后让他赶紧回来,半个小时内到护士站报道,不然会再给他打电话。
他挂了电话,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在半小时内出现在护士面前。
“小哥哥,小哥哥。”
有个小女生怯怯地喊他,人就坐在桌子斜对角,似乎在等他挂断电话。
“啊?”是刚才拉他拍照的,几个女生之一。再往她身后看,另外几个女生都站在麦当劳门外,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小女生支支吾吾的:“我,我是,我不是跟踪你,我也是来这等人……”
“哦。你好……再见啊。”尹小航想起身,皮卡丘的头垂在他背上,把他身体往后扯,他起了一下,没起来。
小女生问:“你生病了啊?”他腕上有个绿色手环,上面有姓名、床位等信息,是医院发的。
“是啊,我现在要赶回医院做手术,你能帮我个忙吗?”
小女生欣赏答应:“行!您说。”
“帮我把这玩艺儿脱下来。”
“好咧!”她凑过来帮他托着皮卡丘的头,他才得以站起身,门口几个女生也过来帮忙,才把他从笨重的壳里“剥”出来。
尹小航走去路边拦出租车,又回来抱他蜕下的皮。
几个女生盯着他的身材看,也有人对他腕上的手环指指点点,最先搭讪的女生说:“小哥哥,方便留个微信吗?”
尹小航把皮卡丘的皮放进出租车后备箱,冲她们举了举手腕:“谢谢,女儿不让我加陌生人。”
※※※※※※※
手术的事,都由于帅操持。
尹小航查了资料,问了医生,面对这病也不再如临深渊。与其他身体肿瘤相比,它进展缓慢,恶性程度较低,术后局部复发者也可再次手术。
加上于帅属于粗放型护理,来无影去无踪,还时不时打个岔:“咱俩可没借条,你要过去了,这笔债可就抹了,我肯定黑不提白不提。”
“明天疼了就叫啊,千万别忍着,找准方向,她保准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