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11)
尹小航面前也摆着一份新闻通稿,他在听其他记者提问。
新闻稿件要想“抓人”,一定不能出现陈辞滥调,所谓的“爆点”也不是华丽辞藻堆砌出来的,要扎进读者心里,就要有事件,要尽量用数据、用动词、用反转、用悬念。
这种“爹味宣誓”和“妈味通稿”,记者们见得多了。
轮到万相宜,她先解释了几个技术问题。尹小航之前想问她的技术问题,被其他记者问了出来,万相宜做了专业解释,提问记者不大明白,万相宜又通俗地解释一番:
“举个例子,一个苹果,新鲜的,熟透了,你把它放在桌上,两天不会变质。但是如果你咬上一口,放在桌上,隔天早上再看,被咬掉的区域会怎么样?表面会变黄,这是常温常压环境。我们的材料,在高温高压环境下,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有些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有些变化是看不出来的。是同样的道理。”
正事话题聊完,总要聊点花边。“你们这个项目组里,单身的多吗?
党群处的小姑娘抢着发言:“多。不仅这个项目组,我们单位相对闭塞,优质的单身同事很多,我们工会经常组织与外单位的联谊。”
有同事插嘴:“好像还没和媒体联谊过呢。”
气氛放松,双方都笑了。
刚才的记者又问:“像万工这样,年纪轻轻的技术负责人,怕也没时间谈恋爱吧?”
万相宜不擅长应付这些,笑着说:“所以我结婚了。”
党群处的人说:“万工是家庭事业双丰收。”
尹小航莫名羞愧,好像偶然知道的一些事情,搁在此情此景之下,十分道德败坏。
采访临近尾声,尹小航跟党群处的人说:“我有个提议,想让更多普通人看得懂,就要加一些生活化的环节,前段时间流行开包……”
虽说是工厂,可年轻人在网络上看到的都差不多,在场的诸位都有点兴奋,党群处的姑娘说:“这个,我要问问当事人意见。”
男同事并不反感,只是觉得记者这种要求很怪,把包里的私人物品展示出来,算什么宣传手段呢?
已经有人把包放在桌上:“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包里真没啥稀奇的。”
党群处的人挨个询问,问到万相宜时,她小声说:“我还有报告要写,这样吧,你跟我去拿包,用完了再给我送回去。”语毕离席。
走出门外,有人追了出来。
党群处的小姑娘眼观六路:“尹记者,我陪万工去拿包。”
万相宜跟着回身,看到一个骨架突出的少年。
少年走近,她才发现他个子满高,之所以坐在人群里不显,是因为他没把自己定义成主角。
尹小航摘下细边框眼镜,低头对小姑娘说:“方便留个电话吗?”
小姑娘心想:您明明有我的电话啊,找我要啊,犯得着追出来吗?
尹小航继续说:“我怕后续还有技术细节,需要请教。”这句话显然是对万相宜说的。
万相宜以为这场对话与己无关。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眼前的这一男一女更有交流的可能性。
闪闪发光。她脑袋里蹦出这么一个词。眼前的少年,闪闪发光。
他低头说话,发梢遮住眼角,让人想尖叫。果然,党群处的小姑娘就换了种方式尖叫出声:“尹记者,要不您也开我的包吧?”
尹小航似乎没理解她的话。他掏出手机,按了两下,拨出去,马上挂断:“这是我的手机号,尹小航,时报的。”
万相宜手机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秉公处置:“时报的?尹——”
“尹小航。尹,伊字去掉单人旁。”
其实上次发布会后,尹小航给万相宜打过电话,对方没接,也没回电。
※※※※※※※
第10章
万相宜借出差之机,独自回了趟大学。
刚好马明打来电话,问家里的水卡放在哪,三言两语得知她出差回了母校,四个小时后,马明出现在校园门口。
万相宜早已回到酒店,接起马明电话时,语气温吞。
“突然出来,怎么跟你爸妈交待?”
“为什么要跟他们交待。”自两人开始往崩了谈,马明就变得消极和委顿——起码在万相宜看来是。
万相宜能够理解他的抗拒和不甘,二人把最美好的年华交付彼此,求学、求职、求生存,人生中变数最多、挑战最大的几年,扎扎实实地相互帮衬过、温暖,见证了对方的窘迫,也分享了对方的成长。
事已至此,表面上是万相宜先放弃,深层次却是马明的不笃定。二人关系的破裂,如果一定要归因的话,万相宜宁愿扛在自己肩上。
她不愿意看到马明的不体面,说到离婚的原因,是女方生不出孩子,还是男方坚持要生个孩子,似乎半斤八两。
但马明还是暗暗跟自己较劲,这种较劲的成分不大,或许只占他情绪的1%,可万相宜看在眼里。
一方面她希望他坦然接受她的归因,另一方面,也微感欣慰,毕竟当年瞪着铜铃般大的一双眼选的男人,如果连这1%都没有,就真的满盘皆输了。
“为什么要跟他们交待。”这是多硬的一句话,事到如今,马明起码在嘴上可以痛快一下吧。
万相宜说已经回到宾馆,马明问:“欣园吗?”
“不是。”她说了个笼统的位置。
“为什么不住欣园?”欣园是校办企业,他们恋爱时,这家宾馆还叫“欣园招待所”,如今早已鸟枪换炮,唤作“欣园宾馆”了。
马明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欣园宾馆”的灯箱招牌,红色楷体,泯然众人。
“不是。”万相宜不愿再多说。
大四那年,两人赶上宿舍门禁,万相宜带马明入住欣园招待所,初次“破戒”。
句句是坑,句句是雷,谈话难以为继。“我去找你吧。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万相宜明明拒绝了,可马明还是来了。她报了个笼统位置,就是不想再有龃龉,马明知道万相宜的出差住宿标准,照着这个标准找到第二家,不知用什么方法问出了房间号。
马明提着啤酒和熟食,有万相宜最爱吃的卤鹌鹑蛋。二人正襟危坐,相敬如宾地吃起宵夜。马明酒下得有点猛,万相宜只吃了几颗鹌鹑蛋。
肚子里没热乎东西,凉酒下肚,热泪上涌。因为再无其他方向与出路,马明说起了车轱辘话,问那边还缺什么,让万相宜别见外,缺什么跟他说,说他永远是她的后盾,跟她父母一样,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这样气氛沉郁的谈话,此前有过几次。万相宜再次被迫带入旧情绪,几次想抽离,又没法无视马明的真情实感。
好在手机发出提示音,加好友申请:我是时报记者尹小航。
万相宜通过验证,认真加了备注。
马明说:“真的别见外,缺什么跟我说,把你一个人……我,我也难受……”
他忍了忍,继续咀嚼,没等嚼碎吸了吸鼻子,把东西囫囵咽了下去。
万相宜有点不忍看。
手机提示音又响,尹小航发来一段文字,是新闻稿里的一段,里面有万相宜的名字。
紧接着又发来一段话:“请您过目,如无不妥,我们就这样刊登。”
这道题超纲了,万相宜只是奉党群处之命出席。可她还是认真读了一遍节选的内容,文从字顺,引用了她的话,没有夸张渲染。
她回复:“我读了,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谢谢。”
想了想又说:“不过,还请与党群处的老师联络。他们负责宣传。”
马明给自己倒酒,他用的房间里配备的纸杯,已经被酒浸得软趴趴,他手指力道重,捏了两下,没捏起来,有点起脾气。
尹小航回复了个打响指的表情,指间冒出一个OK。
公事公办的语气之外,终于有了点……情绪。
万相宜把手机扣在桌上,重新回到谈话中,却不记不起马明上一句说了什么。
“又是项目组的人找你?”
“不是——反正是工作上的事。”看到被他揉搓到失去筋骨的纸杯,万相宜说:“别喝了吧。”
这句话让马明心暖:“你心里是不是怪我爸妈?”
“还真没有。”事态发展至此,能怪到人家头上吗?还是怪自己更坦然一点:“我连你都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