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安站在大军之后,蹲在高台上,往火盆里扔纸钱。
今年的初雪还未来,风肃寒。火焰并不雄烈,只缠着白金纸钱烧出一排又一排的飘忽灰烬。
江丛碌走了过来,透着烟气,看向杨奉安的脸。她面无表情,眼神淡然,似是与她全然无关。
江丛碌顿时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攥紧拳头,低声道:“阿娇。”
阿娇。
快十年未曾听人这般唤过了。杨奉安有些错愕。她抬起头,看见叔父那有些担忧的脸,微微一笑:“叔父。”
江丛碌抿了抿唇,不说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两人寂静无声,烧完了所有纸钱。
等至深夜。
杨奉安从军营跑回了镇上,窜进范家茅屋,坐在范大美人的床头边上,抱着酒坛喝酒。
范檀湘感到了一股子莫名的腥辣味道,烦闷地睁开眼。
他没出声。
只怔愣地看着那人在月光映照下的半陷于黑暗的侧脸。
“我记得,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和你第一次见面。”
“你一身破破烂烂的,宛若泥狗般的被人牵着铁链走来走去。那人还在叫喊,说这奴隶是落败的高门世家余孽,貌若好女。我蹲在那瞧你半天,瘦骨嶙峋并不貌美。”
想到这里,她挑眉一笑。
“但幸好,你为了我扔的半个肉包,爬过来捡起来往嘴里塞。我低头凑近看你……”
看见了一双极美的眼睛。
惊心动魄。
少年时的杨奉安被这样的美震撼了,二话不说就要掏钱买人。买人的汉子见她是个小子,便讨好献媚地道:“小少爷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了这贱奴。这男奴貌美,故罪烙印没烙在脸上,而在后背,定然不会让少…………了兴致……”
这一番话,尽是折辱之意。
就在开锁之际,蓬头垢面的男奴猛地窜上前,用那铁钥匙最锋利的一面往脸上一划,又长又狠。
在场看热闹的都惊了。
官奴者气得脸色通红,就要抽腰间的鞭子打过去。
但却被杨奉安阻止了。他以为是小少爷怜惜美人,并不愿意责罚。再加上钱货已清,他已没有理由去鞭打这奴隶了。
哪成想,这少年英俊的小公子将鞭子握在手里,上前一步,狠狠地抽打在了奴隶身上。
这一下,血肉炸开。
连那凶恶的官奴都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往后倒退两步。
倒在地上的奴隶,就被这一鞭抽得昏了过去。
那小少爷见奴隶昏了过去,转头对着官奴腼腆一笑:“我力气有些大,竟是打昏过去了。露怯了,露怯了。”
…………
窗外月光朦胧,范檀湘侧头躺着。
他的手在抖。
忽得,他道:“你不曾对我道歉。”
泼墨青丝,洒成羽影。右脸疤痕横贯欺美,难掩绮丽。
喝了口酒的杨奉安瞧着二郎腿,飒然一笑:“你不过是个奴隶,怎能让主人道歉?”
范檀湘没说话,攥紧了被子。
过了会儿,他又开口:“你每次心情不好,就要来欺负我。口出恶言,让人厌恨。”
杨奉安瞥眼看他。奈何范先生背过了身。
“湘湘儿。”
范檀湘没理她。
杨奉安将酒杯放在地上,坐到床上去。伸手抚摸他一头青丝,轻柔缓慢,似是要根根梳理顺了般。
“无论爱恨,你都要记着。”
“找到时机,就一个一个报复回去,别让人轻易欺辱,知道吗?”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守夜人的叫喊。
“下雪了。”
大元的今年初雪来了。
寵凉今年必然是不好过的了。大元,亦是。
镇国公府一脉忌日刚过,就有传言,说当初先皇之所以如此震怒,用狠辣手段灭绝了杨家一脉,不仅因为那些叛国罪证。
还因为,杨家少夫人早年间与先皇有过一段情。两人暗中苟合,被杨将军看见。先皇惧怕杨家造反,又怕皇家名声有碍,故便痛下杀手,几欲灭绝。
这样大逆不道的风流言论,伴随着寒冬凛冽之风,传遍了整个大元。寵凉百姓又爱拿大元皇家丑闻取乐,便不到一月,两国上下家家户户似是都知晓了。
雁门边军暴怒。
朝堂言官更是愤慨。
江丛碌上书,请求圣上明察。刘珏自是派人严查,最后却只揪出来几个早年间被镇国公责罚过的文官武将,下狱惩治。流言狠辣,虽未曾提到过杨奉安本人半分,却不得不引人联想。
长安的高门公子们本就对她怀有怨恨。但不敢在此事上多做手脚。只针对她功少位高,德不配位。
流言纷纷,谁知真假。
没人敢在杨奉安面前说。
天下万万人,只有范檀湘知道杨奉安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