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落花时节(5)
秀姨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在华祺天籁般的哭泣声中,秀姨含着微笑闭上了眼睛。而妈妈,那时正努力生着我的妈妈在邻旁大声地哭了;我就是在这满屋的哭泣声中来到了人世。
华叔再来医院,秀姨的火葬已过头七。他看着熟睡安然得如天使一样可爱的华祺,那张几日未眠的憔悴的脸上忽然地就泪流满面。到了我们一起出院回家的那天,华叔没有来接。我们坐着爸爸的车回到家里,华妈告诉我们,华叔走了,他已经几天没有回来。
华叔的出走,我想是带着点爱也是带着点恨的。华祺是一个太可爱的孩子,他身上的点点滴滴都凝聚了秀姨几年来的爱情心血,这些心血是时时刻刻都在绞痛着华叔的心的。他怎能忍受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面容上那一种天真纯洁的笑和快乐,他怎能在将来某一天用这残酷的事实来夺走华祺幼稚无邪的心灵。所以离开,他便能逃避一切的伤痛和无奈。
华祺长得很好,很健康,在我们一起满周岁的那天,爸爸为我们请来村里的亲朋好友办了一次满岁酒席。酒席相当地热闹,大家似乎已忘记那一年前逝去和离开的秀姨华叔,纷纷地为我们送来礼物。爸爸妈妈已经把华祺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晚上,月亮升空,银辉月光笼罩满屋前空旷的平地,华祺指着天上的月亮啊啊地叫了起来。
华祺喜欢月亮,每到夜晚有月亮升起的时候,华祺便会忍不住对着它嬉叫一番。我们都不知道原因,总以为喜欢月亮的孩子将来必定能体贴人;因为月亮的光华是能让人产生情愫的。为着这个猜想,妈妈有时候就会和爸爸开玩笑说,华祺将来会不会成为多情种子把我们家佳佳就扔到脑后了呢?爸爸就说,我们家佳佳将来也是个好女孩,难道华祺不要就没人要了么?
当我长大以后能听懂了这些话,心里却是有一些不以为然的。那时的我一直将华祺看成了亲哥哥,要或者不要似乎对于我们而言不很重要也没有意义;我深深地觉着,无论将来华祺和我的结果如何,我们都是无可代替的亲人,于我于他,这层关系都是牢牢地潜藏在心底。
满岁酒席的这天晚上,月亮比往常清晰;星星也是布满整片夜空,没有一丝云霞。初春的晚风舒爽如许。平静温馨的夜晚里,华叔却突然出现在远处的田间,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慢慢走来。华叔走到我们桌前,在华妈的腿边悄悄跪下,华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断奶以后的华祺回到了自己家,华叔一如从前秀姨在时的勤恳和热情,重新将家中废弃一年的田地开垦播种。华叔始终没有提及他的一年在哪里,然而他心情的平复和伤痛的愈合却都是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我们知道,一个人要过一道生活的坎并不容易,既然过了,我们就要帮着他往前走;回头的路,那是该被埋在记忆的尘封里的。村里没有人再说起秀姨的事。
转眼过了两年,我和华祺已经到了能说能跑的三岁。本来,三岁的孩童是童年时期调皮捣蛋的开始,然而华祺却生就了乖巧听话的性格。他不与别的孩子争强要胜,就是在与别人发生争吵打闹时,他也总先把自己最好的东西让出来,以致于村里几个比较蛮横霸道的男孩将华祺说成了懦弱的胆小鬼。华祺不知道胆小鬼有什么不好,于是就回到家里问华叔,别人为什么要说他是胆小鬼。
华祺不懂什么是胆小鬼,是因为他从来不认为把自己的好东西让给别人有什么不应该,更没有将它看成是一种向别人示弱的行为。在华祺小小的心里,他觉得好东西人人都会喜欢,就如同别的小孩时时刻刻都有妈妈牵着手,他多么喜欢那双牵着小手的大手,可是他要不到;他明白要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难过的,他不忍心看到别人难过的样子。
后来有一天,华叔领着华祺到我们家来。我们看到华祺一身的脏泥,脸上还有隐约的紫青伤痕,一眼看去便知道是打过架的样子。华叔的面色显得很沉重。我和妈妈都不相信柔弱如斯的华祺竟然会和别的小孩子打架。妈妈心疼地抱起华祺抚揉他脸上的痛处,本来毫无哭相的华祺突然放声大哭。
华祺身上的肮脏和伤痕不是为打架而得来的,而华叔的沉重表情,却正是因为华祺不懂得用打架作为保护自己的手段。华叔见华祺一阵大哭火气突然就涌上来了,把华祺从妈妈手里夺过来在屁股上用力地打了下来,生气地责问他为什么受到别人欺负不还手,只知道跑回家里来哭。
华祺一边哭,一边用脏手抹眼泪。妈妈心头止不住地酸涩,急忙拦住了华叔依旧不停拍打下去的手掌,把华祺抱到自己身边,华祺紧紧地用双臂搂住妈妈的脖子,嘴里抽咽地喊着“绢姨”。妈妈哄着他,想起了秀姨,忍不住地就把华叔指责了一顿。华祺不再哭了,他看着妈妈和华叔,那个时候,我想,他一定不知道妈妈口里那“走了的秀”便是他渴望得到的一双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