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乘机接过话头:“哦,那现在喜欢什么?”
“看我摆弄那些花草。”长叔往门外一指,“您瞧见没有,那些杜鹃、山茶都是我搞来的,照一看着书指点我怎么弄,等明年春天看能不能开花呢,哈哈!”
长叔几句话一聊,气氛立刻轻松了,照一虽然沉默着,但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明诚看在眼里,正想多说几句,后面房间忽然传来碗碟坠地的碎裂声。
客厅里的谈话被那突兀的动静打断,三个人同时露出紧张的神色。
明诚看一眼儿子,猛然起身要往里面走,长叔眼明手快拦住他,“先生,里面太乱,您还是别进去了!”
当着照一的面,明诚不便发作,只说:“是照一的房间吧,那是什么声音?”
长婶慌慌张张冲出来,脸红通通的,对明诚说:“哎哟,我刚刚收拾杯子,没留神手滑给摔了,还,还是照一很喜欢的那个杯子呢!”
明诚和他们夫妇相处多年,岂能看不出长婶的紧张绝非打破了一个杯子那么简单。他心头突突地跳,拔腿就要走进去,长叔却固执地挡在他跟前,“先生!”
明诚瞪着他,那股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怒火此刻又窜上来,两人剑拔弩张,长婶在一旁手足无措,完全乱了方寸。
照一忽然开口:“爸,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明诚一愣,儿子的口吻前所未有的客气,而且,那声音里含着浓郁的恳求,一如眼前长叔眼里流露出的一样。
明诚的心火瞬间退了,他感觉有些悲哀,为儿子,更为自己。
他转过身来,对照一勉强笑了笑,说:“不了,爸爸……还有事,得赶回公司去。”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长叔送明诚离开。
出了宅门,明诚很快来到车旁,回身对长叔说:“你进去吧,好好照顾照一。”
长叔正要走,明诚又叫住他,沉吟着叮嘱,“一定不要……造成任何伤害。”
长叔点头,“先生放心,我有分寸。”
上了车,明诚没有立刻走,盯着宅院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能肯定,徐霜就在眼前这栋宅子里。什么避开打扰、需要静养,全是鬼话,长叔和照一显然蓄谋已久,他们要报复徐朗,而徐霜是最好的饵。
明诚忽然觉得内疚。
他在客厅听到的碎裂声必定是徐霜发出的,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徐霜在向他求救。如果长叔没有拿照一想轻生的念头吓唬他,明诚今天是打算带徐霜离开这里的。
可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出照一非常紧张,那种紧张并非是担心被父亲发现而引发的恐惧,那是一种关心,如此明显地写在脸上,明诚只一眼就明白,照一很在乎那个女孩。
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照一显然已被徐霜牵制了注意力,这对他来说是好事,有个人陪着他,能让他重视,好过他在孤独中一遍遍反复咀嚼自己的痛苦。
然而,周岚忧郁的面容很快浮现在明诚眼前,他回去后该怎么安慰她,以后又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如果他告诉周岚真相,周岚肯定会冲过来把徐霜带走,那对照一又将是个打击。
明诚在理智和情感间反复挣扎,一度差点就要冲下车去,但最终,他搭在门把上的手还是缩了回来。
他对照一下不了狠心。他只能寄希望于长叔,希望他能见好就收,尽早结束这场闹剧。
他痛苦地砸了方向盘一拳,随即紧锁眉头,发动车子,逃似的离开了。
* *
父亲的身影一消失,照一立刻推着轮椅转身,快速往房间移动,长婶跟在他身后,语气无奈地宽慰他:“哎呀照一,没什么大事,你小心点……”
到了房间门口,照一往床上看,女孩安然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还在酣睡。床柜下的地板上,有一滩水渍和几片没来得及扫去的瓷杯碎片。此外并无异常。
照一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
长婶弯腰,蹑手蹑脚收拾杯子碎片,照一在一旁默默看着。等长婶提着簸箕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他和徐霜。
照一安静地守在床边,注视着沉睡中的徐霜,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放肆地打量她。
他的视线沿着徐霜饱满的额头缓缓而下,细若柳叶的眉,长长的睫毛,小巧浑圆的鼻尖,红嫩的带有初荷气息的唇,她有一张柔和而纤弱的脸。他想象她睁开的双眼,她的眼睛也很美,却总是流露出警惕和不安的神色,每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照一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微有些疼。
刚开始,他完全没意识到徐霜长得有多好看。长叔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时,他心里装满了对徐朗的恨,这恨自然而然延伸到徐霜身上,他看着女孩在自己面前发抖,感觉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然而第二天晚上,长婶确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徐霜跳楼了!
照一当时的感觉,不啻于挨了一记耳光,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着长叔俯身抱起徐霜,看到她嘴角和脸上挂着的血,看到长叔把手指搭在徐霜颈动脉上,蹙眉凝神。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飞了,他成了和徐朗一样的恶魔,专挑无辜者下手。
“她死了?”他颤声问长叔。
“还活着。”
长叔抱起徐霜就要上楼,徐霜在长叔怀里轻飘飘的,像一朵云,随时可能飞走。
“长叔!”照一恳求,“带她去我房间吧……方便你们照顾。”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也想看着徐霜,想确保她没事。长叔什么都没问,步履很快转了个方向。
把徐霜安置在床上后,长叔给她仔细做了遍检查,不方便处就让长婶帮忙,他在武行学过不少外伤处理的知识,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徐霜跳下去的地方是个死角,前住户在那里弄了块花圃,种了几丛冬青。长叔整修房子时,见冬青长势茂密,就没拔除。
徐霜先被这几株冬青拦挡了一下才滚落到地上,冲击力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并未伤到筋骨,但手脚和脸部有一些擦伤,且因为连日来精神上遭受高强度折磨,还是在坠地之后晕了过去。
照一几次要求长叔送徐霜去医院,长叔都没答应。
“等看看情况再说,我觉得没大碍,她应该是吓晕了。”
“没大碍为什么还不醒?”照一跟他急,“如果脑子摔坏了怎么办?”
“没碰到脑袋,否则头上会出血。”长叔指点给他看。
照一推着轮椅在房间里转圈,“如果她一直不醒怎么办?如果有后遗症怎么办?”
“照一,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照一痛苦地抱住脑袋,“我会害死她的!长叔,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长叔无言。
长婶在给徐霜擦脸,忽然叫起来,“她醒了!”
照一和长叔同时冲到床边。
“徐霜,你觉得怎么样?”长叔俯身问。
徐霜一脸疲倦,茫然地看了眼面前的几张脸,什么话都没说,很快又把眼睛闭上。
长婶把手搭在徐霜额头上,担忧地说:“很烫呢!”
当晚,徐霜就开始发烧,长叔和长婶轮流照顾她,给她吃退烧药,灌水,冷敷,每隔一小时测一次体温。
照一也参与其中,在长叔长婶离开房间的时候,承担起看护之责。他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甚至忘了心头的恨,他由衷感激徐霜,她还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因为发烧,徐霜变得很温顺,长婶给她喂药、喝水,她都乖乖的没有抵抗,但她太紧张了,连梦里都受到惊扰,时常不安地翻动身子,眉头紧蹙,像在和什么抗争,有时还说胡话。
当她啜泣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哝时,照一会握住她的手,给梦里的她一点依凭,这似乎很有效,徐霜很快便睡安稳了。
后面几天,徐霜的烧反反复复,一天中有大半时光都在沉睡中度过。照一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医学知识,每天琢磨她的病况,眼看总不见起色,整个人愈加焦躁。
长叔便向他解释,“徐霜来这里后,就没好好睡过觉。她这是在补觉呢,等睡够了身体就会恢复的。”
照一长时间陪着梦中的徐霜,她惊叫时及时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敢放开,怕又把她交给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