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安复又看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原先紧绷着的情绪全数松懈,化作一大片飞舞的白色纸屑,
她早该知道的。
景云深这样性格有缺陷的人,在那个时候,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那个与他完全陌生的补习班女孩呢?
他当时,一定是觉得那个女孩子太恼人,不想她继续纠缠他,于是索性随手写了一个。
也没有想到,这个号码,竟会被当时作为旁观者的她,记到现在。
放下手机,安安无奈地傻笑,全部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地哭过了。
哪怕是情书曝光,自己被迫狼狈转学时,她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从前,她还有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她还要高考,不能哭,不能为小事伤心。
一直强忍泪水到现在。
终于,高考结束了,那个支撑着她,使她果敢坚强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
她小心翼翼藏了两年多的眼泪,才敢决堤而出。
关于景云深,连她自己都骗了自己。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在意他了,但那其实只是为了自保。
他远远没有从她心里消失,甚至藏进了她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在那幽深的底处,她对景云深的喜欢,在日积月累的被压抑中,终于成了一头凶猛的野兽。
平时,它戴着脚镣,在黑暗中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漫步。也会仰头,虎视眈眈地看一眼不过针眼大小的出口。
一旦它找到机会出逃,就将威力巨大,遗害无穷。
***
高考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一天,安安家里简直是爆炸现场。
低着头,用力攥着那封写了她名字的,B市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安安心中喜忧参半。
她妈嗷嗷地叫着,却半天成不了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
她爸妈都气疯了,说是高考志愿填报系统有漏洞,要打电话到招生办找领导要个说法。
看他们的架势,是非让她重报一次志愿不可了。
在她爸打通电话之前,安安决定坦白从宽,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爸,志愿填报系统没有出错,是我自己后来偷偷改的志愿。”
……
死一般的寂静。
安安看着她爸瞪大双眼,高高扬起他那只粗壮的手掌,最后却轻轻落下,只在她的耳朵边,留下一道轻轻的冷风。
她妈呆坐在沙发上,一边摇头,一边低叹:“安安,你、你还是我的孩子吗?能做出这种事情,是不是有什么鬼怪,夺走了你的皮囊?”
安安咬着唇不说话,她爸痛心疾首地说:“复读吧。”
安安定定地望向他:“爸,我不愿意。”
他爸急了,甩手跺脚道:“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败家子?!”
他那两道乌黑的眉毛竖了起来,食指直接指着安安两眼睛的中间,大声斥骂道:“栩安安,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你还知不知道,我们栩家世世代代,都是做什么的?!”
安安看着他,低声说:“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我爸爸妈妈是老师,我爷爷奶奶是老师,我爷爷的爸爸,在解放之前,是一家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所以……”
她停顿了几秒,声音大了些,“既然我们家里已经有那么多人是老师了,还缺我一个吗?我不想做老师!我不想和你们一样,这辈子都只捧着那几本教科书过日子!”
他爸气得无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杯子接一杯子地喝水。
安安却觉得自己意外地,有很多话要说。
她走到他们面前,“爸妈,你们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大的特长是什么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是听话。在家里听你们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可这一次,我想听听我自己心里的话。”
她被自己感动得红了眼睛,她妈妈却冷笑起来,抬头看着她:“编什么狗屁歪理?!广播影视编导?安安,你觉得你有写故事的才能吗?你觉得你十八年来受的教育,能让你走上那条路吗?!你觉得你何德何能,可以给那些戏子写剧本?!”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妈轻蔑地称呼那些演戏的演员为戏子。
又说:“谁告诉你,我跟你爸爸的生活中就只有教科书的?!你现在还太年轻了,安安,妈妈向你保证,对于偷偷改志愿的事情,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她妈说话时的气势很足,怒目圆瞪,手指着她的脸。
安安直觉一股冷冽得仿佛西伯利亚寒风的气息吹来,叫她迷瞪了双眼,浑身血液凝结,霎时间一句狗屁歪理都编不出来了。
她妈妈站起来,开始打电话,“不复读也行,我帮你问问认识的领导,非师范专业毕业,以后是不是还能回来当老师。”
他爸则绷着脸看着她:“四年,最多给你四年时间。疯够了,就给我回来。”
安安木楞住了。
她和她的父母之间,真的连丝毫可以沟通的余地都没有。
***
实在对她心灰意冷,快到大学报到的那几天,安安她爸妈不仅没有送她去学校,还随着单位里的其他同事,出门疗养了。
他们离开得悄无声息,只在书桌上,给她留下一张银/行/卡和便签。
便签上写着:【1、大学期间不准谈恋爱;2、每周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告知最近生活、学习情况;3、如有意外,实在不能执行第一条,也请你保守原则。谨记:我们家绝对杜绝任何婚前性行为,女生更应该学会爱惜自己!否则,后果自负!4、暂待补充。】
……真是阴魂不散。
感情他们以为她上了大学以后,就能马上找到男朋友吗?
安安自己整理了一大堆行李和资料,又看错了时间,在候车厅里干巴巴地等了将近一个晚上,才等到那列去B市的火车。
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赶到学校,找到班级报到处时,她发现自己是班级里最后一个来报到的。
班主任助手——比她高一级的一位学姐,带着背着大包小包的她,来到一幢老旧的宿舍楼前。
安安看着形似危楼的宿舍楼,只觉后脊梁骨一阵一阵地发寒。
她甚至看见宿舍楼外的台阶上,竟布满了不少青苔。
学姐说:“我们学校毕竟是百年老校嘛,学妹你看这台阶,多有韵味啊。简直就能看到时间过往的痕迹!住这种地方,最能激发灵感了。”
激发灵感?
怕不是激发写恐怖故事的灵感?
安安汗颜。
学姐从宿管阿姨那里取了钥匙,让她自己按着钥匙上的号码,去找宿舍。
这旧宿舍楼里的楼道也异常昏暗。声控灯常常失灵,安安不得不打开手机中的手电筒。
终于似盲人一般摸到了宿舍门前,她发现门是敞开的,于是拉着行李箱走进去。
一眼就看见里头站了一个长发及腰,烫了大波浪卷,穿一条大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子。
这应该就是她的室友。
安安正想和她打招呼,她却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了。
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让人感觉亲切:“哎呀,终于来新同学了。我还以为我居然这么倒霉,要一个人住这破宿舍呢。”
安安冲她笑笑,“你好,我叫栩安安,栩栩如生的栩,安全的安。”
这女孩子见她看起来十分友善,越发高兴,脖子稍向后一缩,伸手撩了撩肩膀上的长发,“我叫美琳。大美女的美,王字旁,双木林。”
大美女的美……
安安笑了笑,仔细看着对面人的五官:小小的单眼皮眼睛,黝黑的皮肤,和稍有些塌的鼻子……
她虽然叫美琳,但长得并不美。
敬青春一杯酒(04)
美琳是北方人,老家靠海,住在他们那边的人,世世代代都受着海风吹,所以普遍肤色偏黑。
一场军训下来,她更黑了。
安安和她一起摸着夜色去上晚自修,常常一转头,就找不到她的脸。
但美琳特别爱美,一旦知道什么东西能美白皮肤,就不顾一切地往脸上抹。
她往脸上抹过的东西,单安安知道的,就有海藻泥和珍珠粉。
一会儿说是以毒攻毒、以黑吸黑可以美白,一会儿又是别的歪门邪说了。
总见她抹着一张厚厚的或全黑或全白的脸,披头散发,在老旧的宿舍楼里晃悠,安安的心情是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