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郎一手捞起往人群里扑腾的二弟,一手抱着咬着根糖葫芦的妹妹,甩开了家中护卫,带着他们在人群中逛游。
“你这小子,也不怕走丢了。”
他已经长大了许多,眉眼濯濯如春月柳,是洛阳长街上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不怕,有大哥在二郎不会走丢。”
李家二郎心满意足被兄长牵着,咬着手里的饼笑嘻嘻道。
“二哥羞羞羞,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大哥牵着。”
奈何他还没开心多久,李家三娘子的嘲笑声便传到他耳朵里。
“你不也一样嘛,你还要大哥抱着你羞不羞啊!”啊,炸毛了。
“不羞不羞,三娘还小,要大哥抱!”
李三娘子趴在兄长肩上,朝二哥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好了好了别吵了。”李家大郎牵一个抱一个,笑吟吟地打断了每日必会上演的兄妹大战。
“难得你们这次能在家中留长一点,怎么不跟大哥说话要吵架啊。”
“没有没有!”
两个小孩儿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李家大郎君瞧见了,笑的眉眼弯弯。
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四周是嘈杂喧嚣的人声。而少年双眸清透,容似烟霞,笑容比檐下的灯还要明亮。这般风流雅秀,直到很多年后还会在上元夜,随满城灯火入帝皇的梦中。
#2#
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
“人道之初,起于华胥。涿鹿生野,蚩尤血梏......”
“轩辕之时,神农世衰。诸神远去,万魔丛生......”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时日曷丧,予汝皆亡......”
“茫茫禹迹,划为九州。州生九鼎,骨血铸魂......”
“魂浇莲灯,灯照诸灵......”
不知何时起,这般缥缈的歌谣日日入他的梦。
他在梦中看到了遍地尸骸,鲜血积压成大泽奔腾咆哮。天空裂开无数道巨大的口子,从那里面探出形容可怖的魑魅魍魉。
它们抓住九州内奔逃的生灵,开启了饕餮般的盛宴。
嚎啕哭声不绝于耳,有谁横在九州之前,寻五彩石而补苍天?是谁的身姿那般高大伟岸,无所畏惧地劈开大地,为九州升起最后的屏障?
又是谁,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骨血铸九鼎,魂魄燃莲灯,换得九州四海升平?
云梦泽的水雾离他愈来愈近,他耳边听到的却是千里之外泗水的奔腾。
天光熹微,十五岁的少年自睡梦中惊醒。他惊魂未定地抱着银白长剑,把脸贴在泛着山海纹的剑鞘边,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悸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那名为“荷华”的灵族少女,却在脸颊贴上青霜冰凉的剑鞘时忽而冷静下来。
李家大郎记起昔年皇宫中的初见,方才明了当年,荷华眼中那一丝悲悯是从何而来。
这些年他过的很是传奇,像是故事里白马仗剑的少年侠客。
灵族少女手把手教会了他一身剑法,指点他如何与那些唯有他能看到的东西打斗;他的书法是那满身魏晋风流的青年教习的,夫子见过他的字,大赞他有书圣遗风;也曾在云梦泽小聚,灵蛇载着明珠破水而出,含笑听他讲自己在九州大地斩杀妖魔时碰到的奇风异俗......有无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刀枪剑戟,刀有含章素质,彩似丹霞;剑有干将莫邪、紫电青霜,无论他身在哪里,只要默念名字便可任意供他取用。
传国玉玺做他的引导者,手持神兵利器斩妖除魔。好似他就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以手中剑捍世间清平。
确实是天将降大任啊......
“阿姊,”他喃喃道:“这一代,是我吗?”
传国玉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沉默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她道。
少女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在其中听到了浓重的愧疚。
“不用说对不起。”
少年重新扬起了笑容,这般沉重的宿命,他好似没有半分不满。
“这也不是你选的呀,上天的安排又不是阿姊你能左右的。”
“我只是...”他笑着笑着,对上了少女鎏金的眼,终于再也笑不下去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我只有一点点难过。”他比划着,“一点点而已......”
“阿姊,我难受......”他扑到少女怀中,无声的哭泣。
任是谁,也不会在最意气风发,对往后有无限向往的时候得知自己的未来已经注定时,还能无动于衷的。
他也只有十五岁。
荷华沉默地揽住他,此时此刻,她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安慰这个少年。
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从六岁到十五岁,她几乎是陪伴少年长大。
看他成为跃马长街上、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公子,看他手持紫电青霜行走于九州大地,长成最好的模样。
如今,也要看着他觉醒命定者的记忆,奔向那一个永无尽头的结局。
嬴荷华扬起头,将眼中的热意逼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道歉,数百年前的那种无力,再一次浮现于心间。
这样一种浩大而悲哀的宿命,何时才是个头呢?
少年只情绪崩溃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挣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收拾好了自己。
接下来,他便开始与这位自幼时便教导他的灵族少女准备接下来的计划。
荷华说,你的二弟,是天生的帝皇。
少年神色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那便再不能随他去了。”
翌日,少年去给母亲请安,轻描淡写地提及,退了与郑家嫡女的婚事。
他已然没有未来,便不要拖累姑娘家。
母亲果然不解,见他态度坚决后更是大怒将他赶出了门外。
少年长跪在院中,大有不答应便不起之势。
他的弟弟不明兄长为何如此,悄悄过来安慰他。
把人甩开的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要去接住小男孩,却硬生生忍住了。
“滚。”
是他从未对弟弟用过的冷厉声线,小孩委屈的跑开,他仰头望着苍穹,唇边勾出一抹惨淡的笑。
棠棣之华,莫如兄弟。
可二郎,你该长大了。
此后,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少年本就善谋,几乎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不对。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母亲和妹妹,终究是心细,从蛛丝马迹中追踪到了他的变化。
可他的母亲病死在大业年间,临终前还在念着长子未曾娶妻生子,后半生该怎么办啊。
这个儿子十五岁之前有多优秀到让她骄傲,十五岁后就有多叛逆到让她心碎。可她终究是母亲,是生他样他的母亲。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心疼。
毗沙门。
母亲道,我的毗沙门,母亲陪不了你了。
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做下了决定便谁都拉不回来。母亲不能看着你了,你要好好的,哪怕再也不能与二郎和好也罢。
你要好好的。
还未等到他开口,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女人便溘然长逝。
母亲,对不起。
唯有这个,我答应不了您。
但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会让自己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他确实做的很好,也活的很好。世人眼中,唐国公府的世子、后来李唐的太子殿下是最称职不过的纨绔子弟。
这段日子里,唯有两个人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面。
一个是二郎的部下罗成,他在罗成面前召来干将莫邪斩杀了越域而来的妖魔,却已经救不下这位将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一个是他的三妹平阳,许是自母亲那里得知了什么,平阳总想抓住他的马脚,好证明...证明什么呢?平阳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在武德六年因战场留下的旧伤复发而过世,终究没有泄露出任何东西。
帝皇已然长成,下一个,便是他了。
“在我之前,魂魄燃灯,骨铸九鼎的那位公子扶苏,难道又有千古名声传世?”
青年站在长安城楼上,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九州华夏,微微一笑。
玄武门刀光剑影,城门后冒出一个巨大的龙头,龙身在帝京上空若隐若现。
金龙低首,硕大的眼眶中流下泪珠。
他从自己的尸体中起来,转了一圈便是少年模样,然后抱住这俯首的金龙,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