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旭喜欢和自己博士生进行这样的交谈,在交谈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关系超越了师生,是两颗悬空、漂浮的大脑在进行交流和较量。叫做京余的大脑只在乎她面前的这颗教授的大脑会如何评判,但同时也不在乎他的评判,因为她坚信自己一定是对的,如果这位将黑发都浸染在心理学中直至变白的教授告诉她心理学并不能让人类变好,何旭觉得她可能会直接撞开那扇玻璃落地窗跳进学校的人工湖里。
“在我的理论中,我认为人是被一种内在的“核心自我认知”而驱动。当你的行为符合你对自己的“自我认知”时,你的行为和认知就是统一的。然而导致人们不快乐的因素就是“核心认知”与“外在行为”的失衡。就拿这场实验来说吧,为什么我的吸引力课程会受到关注,那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们不知道如何与异性沟通,如何去吸引异性的眼光,如何让自己变得哪怕是表面看起来值得被爱和被了解。大家有渴望被爱的冲动,也认为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但有时候他们无法很高效的在外界找到能够建立起一段关系的契机,这就是一种内核和外因的不一致。在课程结束之后我也收到过几封指责我的邮件,说爱应该是纯粹的,而我是在利用社交心理学操纵这种感情的发生。但我想说我所讲述的不过是一些小技巧,如果这些小技巧能够帮助那些学生们更高效获得一段恋爱,并通过心理学让他们切实的感受到能够生活的更快乐,我无所谓他人如何指责。”
何旭透过眼镜片望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会莫名其妙的丢失眼镜,甚至有时一副眼镜跟随他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于是现在架在耳边的是琥珀纹路的镜腿,而上一副是什么样式,没有人能够记得清了。
“但你的理论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你假设掌握了自己的‘内核认知’就可以掌控情绪来应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
何旭暂时不去想这些微末细节,此时该轮到他的大脑发言了,他的声带和脑神经连成一体,共鸣着送出口腔。此时他既是她的博士导师,也是比她的多在尘世中摸索了几十年的长辈。他希望能给这个无所畏惧的学生一些启示。
“但如果你了解物理你就会知道,这个宇宙是由无穷无尽的混乱构成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的下一秒天花板会不会掉下来把你我砸死,会不会有一辆卡车冲进来撞击教学楼。你以为你可以预测一切,但事实上生活在这个混乱的宇宙,你连预测下一秒钟都做不到,心理学学得再好也做不到。”
果然她金黄色的大脑忽而不再闪烁了,乖乖地落回头颅与肉体合二为一,京余又缩回了那个在教授面前,在比自己年长的强大智慧体面前,一个浅薄幼稚的小学生躯壳。
“但我们始终可以掌控自己的情绪,将反应程度控制在一定的范畴。对负面情绪进行干预,对正面情绪进行分析和行为学式的反复训练维持在某种程度。”
小学生瑟缩着想再抗辩一番。
“你的问题不在于理论学的好不好,而在于人生经验太少。”
何旭摆摆手。
“这也是我让你给研究生代课的一个原因,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你可以观察到许多,追踪到不同的人生轨迹。我希望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理解到学术范围之外,更广阔复杂,甚至是充满矛盾对立的世界。你的论文,甚至是你的整个人生观在我眼中总是带着学术教条式的非黑即白。依我看,你就是读的书太多,而读的人太少。”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表示点到为止了。京余识相地起身,夹论文的曲别针在翻动中掉落了,她把正反面混在一起还被搅乱了页码的论文粗略的规整起来,塞进双肩包。
“教授,我的世界是由心理学和对心理学的崇拜建立起来的,我也知道理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用来推翻。核心理论也可能会有漏洞,但我也准备好一直完善,并修改下去。我会用接下来的人生去证明,因为我是核心认知理论的第一只小白鼠,我的人生是否快乐,是否幸福,早就已经和这个理论关联在一块儿了。”
京余与他鞠躬道别,恭谦又倔强。
何旭十分担忧地注视在他门下这个最聪明却最执拗的学生,迈着如同从来不知道拐弯的正步,打开办公室门离去。
年轻人总是不知道学术是生活的凝练总结,却不会是命运的全部。
第4章 “它叫Perseus,正如帕尔修斯用一面光亮如镜的盾牌反射出美杜莎自己的丑陋样子”
“何旭应该给你全系表彰啊!”
徐延看着京余正忙着试图把床上凌乱的物件堆到一边而懒得回答,目前她找到六块腹肌紧身衣的 DC 漫画,喝到一半的罐装饮料,还有一个日本动漫《缘之空》里女主角的双马尾人形抱枕,他看着她赌咒发誓如果找到一个纸巾团她就当场断绝多年基友情,尽管这个戏码每个星期都要重复上演几遍。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都如此挑剔,明明住在同一个公寓楼里每个星期都要互相串门好几次,每次京余都要嫌弃他的小窝半天再收拾他的小窝半天。
徐延把程序员专用的人体力学椅扭过来摆过去,先是左腿叠右腿,过了一会儿又右腿叠左腿。他惋惜地把下巴垫在椅背上,两道眉毛精心修剪出尖利的美式眉峰,百无聊赖地听着京余喋喋不休。
“……我和你说,我曾经参与过何旭带队的一个实验,在对居住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仅仅按照公寓布置来推测居住者的人格特质,简单来说就是先召集志愿者,然后去闯空门。我觉得我都戴着鼻夹见识过体院的男生寝室了,算是够厉害了吧?但我没想到,最厉害的是你……不,是你们计算机系啊。要那时候你贡献出了你的公寓,我们可能会把你深信不疑地侧写成地狱三头犬。”
徐延承认自己的确是有许多怪癖,例如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从不用书架,而是将一本一本的编程书籍按大小顺序叠起来放在地上。他有时候也觉得很麻烦,麻烦的点是他基本上得和每一个来访者都解释一遍说他喜欢这种将知识可视化的感觉,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以书为阶梯”,目前他已经攒了四堆,每一堆都高至京余的肩膀,对称的树在玄关到客厅的走道两边。白疏声称每次进门时总可以先感受到穿过崇高编程殿堂圣火台的神圣感,随后猝不及防地被投入一堆垃圾的怀抱。
不过虽然他的床铺凌乱,厨房凌乱,连厕所都凌乱,但他每天花费时间最久的工作台上除了一台三面显示器的台式机之外别无他物,三合板写字台光可鉴人,打字机型的复古键盘在每次被用完之后都要用酒精棉片擦拭的不留一个指纹。徐延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以说他的生活区与工作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仿佛他总是在极端洁癖和放浪形骸这二者之间来回切换。
他看得出京余已经尝试了不下上百次要为这种反差找出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解释,徐延每次听完之后只是笑笑。和那些喜欢缠着京余要她剖析自己的人不同,徐延觉得有些精神上的领域可能就像他的公寓,任凌乱的部分凌乱,任整洁的部分保持着出于不可知理由的整洁,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对他好,对潜意识的挖掘者也好。
“欸,别扯开话题,你知道你的课有多火吗?好多研究生都把自己的学院账号借给别人下载课程录音。要我说你们应该开一个系列——灭绝师太教你撩汉宝典,做成网课卖出去明年的经费就有啦!”
徐延知道虽然京余表面不说,但心里知道何旭一定已经帮她疏散了一部分来自官方的压力。这场离经叛道可以被定性为唆使学生蹦迪,也可以被定性成心理学实验,毕竟学校的话语权还被掌握在一群老家伙的手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纠结于学生与导师之间无意识存在的对立联盟而无法从语言上偏向何旭那一头,直到她终于想出了转移话题的办法,从包里拽出那条团成一团的红裙扔给他。
“啊哈!”
他敏捷地从椅背后面伸出双手来接住,抖开来反复查看那串衣角的墨渍。
“真可惜啊,应该洗不掉了。Loretta 这下要不高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