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陈豫良撩起裤腿,让陈豫心看腿上的青紫。她瘪着嘴,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委屈的神情。但让陈豫心感到惊奇的是,虽然挨打这么疼了,但陈豫良从来都没哭过,一次都没有。她问她为什么不哭,陈豫良说哭那是懦夫的行为。
“懦夫是什么意思?”陈豫心问。
“就是胆小鬼。”
陈豫心便把这句话又记在了心里,从此连眼泪的概念也从心中抹去了。
家里人对她都很和气。来这里一年之后,陈豫心总结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妈妈的狂暴脾气从来都只发作在爸爸和姐姐身上。后来,在爸爸身上发作的脾气渐渐少了,似乎这一份平移给了身量渐渐高大的姐姐。爸爸脸上重新开始挂起了笑容,他懒洋洋的躺在妈妈赚钱买来的沙发上,吃着妈妈辛苦做出来的点心,听着京剧,摇头晃脑,十分舒畅。
但这种舒畅的时间持续不了太久,当门外楼道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就马上站起身把收音机关掉,收起笑容,装模作样的坐在椅子上,目光沉重的望着窗外。母亲推开门进来,他会扭过头对她露出一抹苦笑,似乎两座山沉甸甸的挂在他的嘴角上,让他没法畅然欢笑。他当然没法,他是靠着母亲养活的,他的欢声笑语得顺着母亲的心思来,母亲劳累、疲倦的时候,他的笑只会引起她的恼怒。于是年深日久的,爸爸也不是很爱笑了。
爸爸不爱笑,妈妈不笑,陈豫心也不敢笑。她板着一张小脸,每日两点一线,上学就认真听讲,放学就帮妈妈做事,换回了十几年的安宁。妈妈感性的时候,会对她说:“你比你姐姐还要好,你姐姐就是个白眼狼。”听到这样的夸奖,会让陈豫心觉得很开心,她扫地的力气便会加上几分。
每日充当情绪垃圾桶的陈豫良对这种夸奖不以为然。母亲一夸奖陈豫心,她就会故意腾腾腾的加重脚步在客厅里转个来回,冷嘲热讽道:“要让她天天像我一样挨打挨骂试试。”她这么一说,就又勾起了母亲的怒火,狭小的客厅里很快再次变得鸡飞狗跳。陈豫良不怕,她越长大,就越不怕母亲的打骂。母亲骂她,她非得还上几句嘴,打她,她就使劲挣扎,拼命挣扎,在客厅里和母亲上演“秦王绕柱走”的好戏。爸爸老早就躲起来了,陈豫心跑进自己的房间,躲进柜子里,直到外面逐渐安静,姐姐砰的甩上房间的门为止。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陈豫心推开柜子门,低声说道,“你顶嘴,妈妈就会觉得心里难受。”
“那不然呢!”陈豫良对她吼叫道,好像刚刚吵架的对象是陈豫心,“我就不难受了?棍子打在我身上我不疼?你少在那虚情假意!我还不知道你!我挨打你肯定最开心,毕竟你心里想的是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当这个家里的独生女了!”
陈豫心闭上了嘴,她知道姐姐现在在生气,她每说一句话都是在火上浇油。等陈豫良平静下来了,就会跑到她的床上,钻进她的被窝里,委委屈屈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没事。”陈豫心静静的说道,然后把陈豫良身上的被角压实。
“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你对我好点行吗?”陈豫良可怜巴巴的问,和刚刚怒火中烧的她判若两人。陈豫心心疼得不得了,她想起姐姐平时护着她的模样,那样强大的印象和现在的姐姐对比起来,像是分别站在天堂和地狱。于是她点点头,说道:“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
在那一刻,姐妹两拥抱在一起,似乎无垠的天地间,广袤的沙漠上,唯有她们二人相依为命。谁缺了谁都不行——在那个时候,陈豫心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第二天一醒来,那个心中的妙世界就倒了个个儿,委委屈屈道歉的陈豫良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仍旧是嚣张跋扈、言语锋利的那个姑娘,陈豫心还是她的小跟班儿,叫东不敢往西,叫西不敢往东。陈豫心会疑惑地想,到底是谁要对谁好点呢?她和楼下的大姑娘一起蹲在楼梯口看书的时候,那个女孩对她说: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陈豫心问她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姑娘说:“我爸打完我妈,就会对我说这句话。”
“他为什么要对你说?”陈豫心又问。
“因为他害怕我怕他。”
“那你怕他吗?”
“怕。”女孩笑道,“他打人的时候可凶了,像要吃人。”
“那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女孩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低落下来,“我妈妈对我说,爸爸打她是控制不住的事情,因为爸爸喝酒了。其实我爸挺疼她的……她还对我说,夫妻两个如果顺顺利利,反而过不了一辈子,吵吵架,打打架,能让感情变得更好。”
陈豫心不以为然,她想起姐姐和母亲的争斗来,便撇了撇嘴,“我觉得她说的不对。”
“我也觉得不对。”女孩遇到知音一般,眼睛都亮了起来,“别人都说我妈说的有道理,但我就觉得不对,她被打的疼成那个样子,怎么会感情越来越好呢?而且,爸爸一打人,就会砸家里的东西,好多东西都给他砸坏了,浪费钱。”
那天回家之后,陈豫心躲在柜子里思考着女孩子说的那句话。打是情,骂是爱……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是呀,虽然妈妈经常打姐姐,可是当她第一时间有什么事,还是会去找姐姐,找不到姐姐了才会想起自己。她们两个心情都好的时候,姐姐甚至还会对妈妈别别扭扭的撒个娇,朝妈妈要零花钱。妈妈便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拿出零花钱给她,脸上也没了发脾气时的戾气。
陈豫心从来没有得到过零花钱,而姐姐每周都可以有零花钱……这是她觉得不公的一处。在看到姐姐对妈妈撒娇之后,她便也尝试着,想对妈妈撒撒娇——她不是想要零花钱,只是想让妈妈对姐姐一样对她笑眯眯的。因为自从到了家里,爸爸妈妈一直对豫心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让豫心觉得自己像是住在家里的一个外人。她抱着书,等着姐姐心满意足的拿着零花钱离开之后,便挪着脚步靠近妈妈,轻声说道:“妈妈,我——我也想要零花钱……天气太热啦,我想买冰棍吃……我,我——”
她再没说下去,因为她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里,忽然映出母亲惊诧莫名的表情。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摆出刻意神情的小女孩,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但陈豫心一下子读懂了她的意思,闭上了嘴,朝后退了两步,继续看起书来。
半夜,陈豫心躲在衣柜里,心灰意冷的过了一整夜。
因为妈妈那表情分明在对她表达,你居然——居然——只“居然”两个字便能表达出全部。她提出的想要成为家人的请求,对于妈妈来说,是“居然”,是“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那既然这样,妈妈为什么还要收留自己呢?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叫她妈妈呢?陈豫心望着缝隙外面狭窄的天地,不知不觉泪流了满脸。在此时此刻,她倒希望妈妈能打上自己一顿,也许打完了,妈妈就会心疼自己,就会真正接纳她成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了。
抱膝到天亮,她看到缝隙外的黑暗逐渐被天光驱散,听到姐姐睡梦中的呓语。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忽然懂得了一个道理——不是妈妈太绝情,而是她太过分了。有一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想一想那些还在“家”的奢望中漂泊流浪着的同伴们,她还妄想些什么呢?万一妈妈对她昨天的话生气了,再不要她,把她送回去——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就从柜子里爬了出来,迅速地梳洗过,跑到厨房给全家人准备早饭。她当然不想被送回去,她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小床、书桌,还能上学校,有新衣服穿,她不想被送回去。
于是,陈豫心便再也没有对家里人的客气埋怨过一次。她安安静静的做着全家的小跟班,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第三十章 (二)
长上几岁之后,父亲做了个小架子把姐妹俩的大房间隔成了两部分。陈豫心的那部分稍大些,因为她学习成绩好。母亲特意给她备了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大部分是父亲从旧书摊上收购来的课外读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对妈妈说,豫心是个重点大学的好苗子。这句话在谢瑞虹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