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你(101)

诊所里的护士看他的眼神不甚友善,他刚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护士便道:“还能怎么样?”

他一愣:“她……是哪里有问题?”

“你不知道啊?”

端木讶然皱眉:“她病很久了?”

那护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你不是她男朋友吗?”

端木闻言,更觉得事情不妥,便道:“她男朋友出差了。”

那护士不以为然地一笑:“这么巧啊。”

护士推开了病房的门,他以为会看到一个可怜兮兮满脸挂泪的小姑娘,一见他就忙不迭地跟自己抱怨,然而没有——

他看见的是个蜷在被单里缩成一团的背影,凌乱的长发堆在枕上,那小小一团不时颤抖,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在哭。

他惊诧地走到床边,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晏晏,我来了。”

傻傻的人呐真用情;

心碎的人啊好动听。

离别的人呐好熟悉;

绝情的人啊怎么还是你?

——《孤》

《别想你》53

chapter20 情知此会无长计(1)

蜷成一团背对着他的小人儿并没有反应,端木试探着拨开她颊侧丰密凌乱的长发,触手之处皆潮意漉漉,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他不敢径直问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理顺她的发丝,一边轻声道:

“这边下雨,航班都延误了,真是对不起。你……现在觉得好点没有?”

晏晏这才转过脸来看他,肩膀和下颌兀自颤巍巍发抖,额头上贴着几绺被汗水打湿的刘海:“我没有事了。我之前是有点害怕,后来护士说没有事。”

她被突如其来的痛楚和殷红血色惊住了,她惶然失措,像在密林中被怪兽追逐撕咬,剧烈的挣扎几乎超出了心脏的负荷,亟须一处幽暗洞穴藏身躲避。

她不敢告诉继母,她可怜的自尊心不想在要死掉的时候再去听那些暗带嘲讽的责备;她也不敢告诉父亲,她的存在是父亲的一个麻烦,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就是个更大的麻烦;她犹犹豫豫地想了一阵可以打给霍毓宁还是惜月?可是她们和她要好,却和虞绍桢更好……一种更加沉重森然的恐慌笼罩着她:

她惊觉,原来自己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

她十八年的人生里,他不仅是她最亲密最信赖的人,亦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牢固的联系。一旦她想要把他剥离出自己的人生,几乎就变得一无所有。

她在冷海中泅泳,触手可及的浮木却都满布钉刺,不堪攀倚。

她缩了身体去抵御腹腔深处的剧痛,护士却催她从床上起来。她越来越害怕,痛楚和恐惧让她慌不择路地跌进浓雾幽深的峡谷。

此时此刻,她能求助的或许只有一个人。

绍桢说,阿澈喜欢她。

她也觉得阿澈待她很好。大概除了虞绍桢,最关心她的人就是端木。

她认得他的时候,正在换牙,有些话常常讲不清楚,别人都笑,只有阿澈不笑。有一回,她松脱的犬齿掉在了花园里,阿澈的一个姐姐逗她,说那颗牙必要抛在房顶上,才能长出新的,要不然,她以后讲起话来永远都漏风……她信以为真,忧心忡忡,绍桢笑说这种话都是大人编来骗小孩子的,她没有哭,却仍不放心。后来还是阿澈去他们玩耍的地方把她那颗牙找了回来,扔上了房顶。

她不知道阿澈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欢绍桢。

可是如果有那么一点,或许他肯帮她,肯替她隐瞒这件事。

她好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哪怕他就只是坐在那里让她看见也好。

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现在就去机场,两个半小时才到,也觉得安慰。

原来等待并不是最难熬的事,更可怕的,是无人可等,无事可期。

端木看着她濡湿苍白的一张脸,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是“没有事”:

“晏晏,你怎么一个人在医院呢?”

她不大敢看他,侧着脸贴在枕上,咬唇道:“护士是不是跟你说了?”

当她们告诉她所有这些反应都是必然,她不会死掉,只是“如愿以偿”地清理掉了那个麻烦,她便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他。

今天之前,她想过好几次究竟要不要让虞绍桢知道这件事,要怎么让他知道才最可以让他觉得疼?可事到临头,不知道是那出乎意料的痛楚惊住了她,还是那沉重森然的空冷吓到了她,她突然好害怕被他知道。她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无论什么样的反应,都让她觉得害怕。

她太傻了,她不该告诉端木的。万一他不肯替她保守这个秘密,她要怎么办呢?

端木轻轻蹙了下眉:“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别问了。”晏晏幽幽道:“我没有什么,你要是有事就回去吧。”虚弱和羞愧让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端木愕然:“晏晏,身体的事不是开玩笑的。” 他脑子里过了过此时尚在青琅的人,柔声道:“要是你觉得我在这儿不方便,我叫惜月来陪你?”

“不要!”晏晏猛地从枕头上撑了起来:“你别告诉她!”

端木愈发诧异,她的苍白虚弱和诡异态度让他恍然省悟过来。他霍然起身,惊疑地看着她颓凉如冷雨落花般的面孔:“你……绍桢知道吗?”

晏晏垂了眼,长而密的羽睫上渗出了露珠般的泪水,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端木只觉得胸口骤然填进了一方巨石,“你没告诉他?这怎么行呢?”

微咸的泪水渗进唇瓣,晏晏喃喃道:“我不想告诉他。”

“你们俩闹别扭是一回事,这种事你总要跟他商量一下。” 端木话一出口,亦自觉语气烦躁,深吸了口气,重又坐下,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都该告诉他一下啊。”

“告诉他又怎么样呢?”晏晏抱着膝盖,整个人越缩越小,淡绿色的病号服帐篷似的盛着她。

端木眉间的折痕更深,几乎想要去抚一抚她的垂落的长发:“你们可以结婚,绍桢会处理好的。”

晏晏噙着泪滴摇头:“我不想跟他结婚。”

“为什么?”如果他没记错,晏晏好几年前就把婚纱的样子选好了呢。

“ 他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觉得和我在一起,都是迁就我。他觉得跟我结婚,是……是施舍。”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反反复复论证过许多次,然而亲口说出来的这一刻,每一个字都像刀尖迟迟划过肌肤。

往事碎裂一地,如珍藏许久的佳酿掷于船艏,每一片锋芒都直刺心扉。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她宁愿掷碎,也不想堕进那个俗不可耐、满是怨怼的窠臼。

她幼稚到可笑的人生,把和他结婚当作唯一的目标,却从来没想过这个目标达成之后会怎样?

她听到他说“你们可以结婚,绍桢会处理好的”,刹那间又心痛又好笑,那是他们每个人都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人生——她继续是那个一厢情愿向他祈求索取的小可怜,而他永远也不会成为她希冀的那个人。他们会像现在一样,猜忌、争吵、不欢而散……

她恨他,也恨她自己幼稚到可笑的人生,她竟然忘了人的一生要这么长,不会停在她披上白纱说“愿意”的那一刻。

“你不要这么想。”他怅然如叹的声气里夹杂着焦虑,到了这一刻再追究她的选择已然于事无补,“那你想怎么样呢?要是绍桢知道了,恐怕……会很生气。”

“你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晏晏用力吸了吸鼻尖:“反正我们已经分手了。” 端木微一踌躇,晏晏望着他的虚软眸光愈发颤抖起来:“阿澈,我求你了,别告诉别人,要是我父亲母亲知道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好,我先不告诉别人。” 端木沉吟着点了点头,“不过,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行的。“

”没关系,护士会照顾我。“晏晏低低道:”现在是暑假,我骗我母亲说我回学校了,没有人会找我的。“

她那句“没有人会找我的” 刺得他心头一疼,“晏晏……”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炎夏声势渐收,叶梢风起,空气中依稀有了秋光的明净温柔。

虞绍桢步履轻快地上到二楼,朝走廊里的侍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小客厅敞开的雕花门上轻轻一叩,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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