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教授互撩的日子(112)
明眼人已经知道这场闹剧的结局。威拉德看完论文,立刻让护工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来。他一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吸氧,一边精神抖擞地发邮件:“我明天回利文斯顿,布莱恩下午来和我交接工作。立刻加快调整进度,确保干涉仪可以在七月之前进入锁定状态。”
四天前,德国海森堡大学正式发表南极上空宇宙尘的噪声数据。噪声的干扰远远盖过了B模式偏振的信号强度。CEPT团队的研究结果被证明是无效的。
耻辱的烙印已经盖下,今天下午,CEPT的论文被正式从《物理评论快报》上撤稿,康妮及另外一位CEPT的负责人向公众道歉。
这场闹剧从开始到落幕,也不过短短的一个半月,像是海洋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风暴转瞬即逝,天空蔚蓝澄澈,大海又重新归于平静。这场飓风里的波浪拍打着彼此,在广袤无垠的海洋里一圈圈地漾开,比生成的函数还要随机,谁也不知道它们最后会卷着浪花,拍击在哪块礁石上。
前几个礼拜,康妮一直被称为“真正的女权斗士”。媒体对她大加赞赏,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甚至开始押宝她会不会成为明年的诺奖得主。
仅仅几天之后,康妮成了另一个欺世盗名的韦伯,被骂得惨不忍睹。她之前在推特上发了不少日常照片,比如在阿尔卑斯山脉滑雪,又比如苏黎世的落日。下面的评论满是戾气,所谓的理中客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没结婚的意呆利老女人” ,“一个可笑的女权主义者”,“利用性别优势的投机者”。
甚至还有人谴责她:“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年轻的女孩子们才会被误导。你通过强化性别差异,给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资源和更好的名声。但是你的经历并不能启发真正迷惘的,需要帮助的女孩子,因为你只是在纸上谈兵,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莱斯利接完了电话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很平静地把整件事复述了一遍。餐厅一隅的空气快要凝固,桌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刀叉落在陶瓷餐盘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亨利看完了惨不忍睹的评论区,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说:“康妮站在这个高度上,能被所有人看见,已经可以证明女性是可以学好STEM学科的了。CEPT的结果究竟实属与否,是和她的学术能力相关,而我不认为任意一位推特上的用户可以评价她的学术能力。”
他和康妮的羁绊终止于少年时代,半辈子的坎坷流离,纠缠不清的过往最后褪色成一段模糊不清的黑白默片。在旁人身上投入感情实在是一件令人筋疲力尽的事,亨利也余不下几分温情,到如今只是同行之间的几分惺惺相惜。
乔瓦尼坐在亨利的对面,闻言关掉康妮的主页,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好骂的?我们搞科研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失败啊。要是每个科研项目都能成功,人类文明现在都发达到什么地步了?况且浪费纳税人的钱?LIGO都花了多少美金了,爱德华怎么还没被骂死?”
西埃那脾气火爆,当即朝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说:“谁敢骂爱德华?你敢么?你今天骂完,明天就被业界封杀。”
爱德华的做人原则非常简单——你网络暴力我,我就反暴力你。这个德州红脖子骂起人来合辙押韵,鲜少遇到对手。每一个在线挑衅他的民科都有被好好教育如何做人。
西埃那点开了一个用户的主页,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个人在评论区骂得这么难听,居然真的只是个农民啊,昨天还在辛辛那提种玉米呢,今天就懂拉格朗日量的公式了?”
推特上的吃瓜群众都是上网冲浪爱好者,他们对于物理的理解只停留在薛定谔的猫和平行宇宙理论。
这些人对高深莫测的公式理论一窍不通,倒是对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纠葛相当感兴趣。况且爱德华还因为之前辱骂民科的视频,在网上臭名昭著,人人得而骂之。
有几位蹭热度的科普博主详细地介绍了这两个团队的过往,一时间热度高涨。
这位博主在阐述CEPT这次失败的时候,状若无意地引战:“CEPT外包了一部分卫星数据的工作,主要是宇宙尘的B偏振强度的相关数据,恰巧LIGO团队接手了这一部分的工作。”
科普博主着重描绘了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却把康妮在LIGO的多年工作经历一笔带过。不负责任的叙述点到为止,但是暗示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西埃那看完康妮道歉的那条视频,不解地问道:“康妮为什么要向公众道歉?一个项目失败了,还要向全世界道歉的吗?我们没有这种传统吧。”
亨利把进度条拉到这一帧,摁下暂停,很平淡地说:“因为她比你聪明。”
画面上的意大利女士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色套裙,妆发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疏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团队的内部协调问题。”
因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媒体开始跟进报道,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看门道的内行已经开始在各种各样的物理论坛上讨论,几个CEPT数据分析的负责者都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许多年的尸体,突然被拉上解刨台,在公众的眼光里被剖析得彻彻底底。
“内部协调?没必要说得这么客气,直接说有内鬼就行了。”
“我很好奇国家科学基金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两个自己拨款的项目内斗,真是精彩。”
“CEPT的数据分析是加州理工的劳伦斯负责的吗?…这不可能是他的水平吧。”
“劳伦斯之前那篇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估计量的论文不是发表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吗,h指数都快30了。结果自己犯这种错误,我也有点难以置信。”
“谁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这个结果交出来。”
“要么从前的论文学术造假,要么这次当内鬼。玩弄权术倒挺厉害,他还想把奖杯扛回老家呢?”
人在屏幕后面似乎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恶意,一个灰色头像的用户说:“加州理工的教授任职于哪个机构我就不说了吧?你们看看威拉德·阿金斯的那副敲锣打鼓的嘴脸,这次LIGO没动手脚才有鬼。”
这些话刺眼又熟悉,像是铁钉一寸寸地打进骨骼里,耳畔是毛骨悚然的摩擦声,看得谢宜珩一阵恍惚。
大概是她脸上的费解太明显,乔瓦尼拿着手机,向她解释道:“如果你参与了卫星的数据分析,得到这个结果,不可能会忽视同量级的噪声影响,就好比爱德华教授不可能做不出本科生的随堂练习。”
说到最后,乔瓦尼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我应该相信劳伦斯教授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现在不知道要如何去相信了。”
推特上骂康妮骂得再如何难听都是漠不相干的看客,冷嘲热讽地说她卖女权的人设。业内也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大多把康妮的失败归咎于操之过急。再不济也是感慨几声,惋惜她前半生金光闪闪的履历,末了一招险棋输得彻彻底底。
但是裴彻不一样。现在他的老师成了犹大,只因三十个银币,便出卖了自己的学生,给他泼了一盆学术不端的脏水。
这家餐厅的椅子很高,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快要趴在桌子上。莱斯利佝偻着背,在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着,很认真地回复着评论区的疯子:“康妮结婚了,我是她的丈夫,请不要人身攻击。” “她不是性别优势的投机者,请您不要这么说。”
谢宜珩对着透明的玻璃杯发呆许久,久得苏打水里的每一个气泡都浮了起来。她最后拿出手机,查阅航班,买了最近一班回洛杉矶的机票。
亨利听着她低声问询航班的时间。等她的电话挂断,老教授侧过头问她:“明天凯利的聚会不去了?”
谢宜珩摇摇头。
亨利仔细地端详她片刻,最后笑了起来,是那种疲倦又愉悦的笑,像是走过漫长静谧的雪原,终于在远处看见了一点炊烟:“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他的蓝眼睛迷人又深邃,谢宜珩慢慢地说:“您每次都说这句话。”
她尚还年轻,不懂透过时间的长河去凝望一个人的滋味。亨利叠好餐巾,满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肩,说:“多听几遍,以后自己不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