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邵天吸了吸鼻子,“我今晚叫你出来,是想教会你感同身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样,看着阿妈去坐牢的心情,是不是不好受?”
“是,全世界都欠了你。那你告诉我,嘉林边道,你为什么不报警?”
傅桓知摘掉挂线在衬衣里的对讲麦,扔进海里,迈出一大步。
“母债子偿……对,只有你阿妈什么都没做,她既没有一点私心,一心要干干净净离开香港,为什么要留下那卷录像带?她和魏秉义,都是咎由自取。既然拿了钱,就该不拖不欠,这才叫江湖道义。”
开口是钱,闭口还是钱,傅云山教出来的好儿子,货真价实生意人。
终于听他讲出一句心里话,魏邵天点头表示赞头,跳上货船,踢翻脚边的汽油,随后举起手中尚在燃烧的烟,连眼睛也未眨。
两百公斤海.洛.因,按市价,刚好值一亿。只要烟头落地,所有的债都还清了。
一亿港币,能做世上的所有事,唯独买不回一条命。
“一个亿,我现在就能还给你。你们欠我的,又怎么还?”
最开始,只是一个很小的错误,可能是一笔赃款,可能是一宗最多坐上几年牢的贪污案,也可能是一卷涉及贿选的录影带。
但为掩盖这个小错误,人们又犯下了更大的错误,费尽心思圆谎,像滚雪球一般滚到最后,最初的那个小错误究竟是什么,已没有人在意。
烟灰跌落,火星将要燃到烟蒂,傅桓知从口袋里拿出电话。
“放他出港。”
天光破晓,货船驶入珠江口,进入南粤码头,岸上的人群着黑衣,还有长.枪短炮的记者在列阵等候。
有人在等一罐骨灰,有人在等一场审判,有人在等一条大新闻,有人在等一场雪。
这样的日子,应该只有两种,狂欢的独立日,和疯狂的世界末日。
魏邵天迎着烈烈海风,望向彼岸,货船接驳的位置,只有齐宇一个人知道,但码头却不止有他一个人。他清楚,自己已众叛亲离,再无路可退。
他做了半世恶人,恶贯满盈,也不算一事无成,至少,他成全了一个女人。
他想她下半辈子,能够睡个好觉。
于是他站在船头,身形渺小如一叶木筏,手里捏着在南澳拍的那张相片,最后看了一眼上面的笑靥,然后把它放进夹克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一次,他一定不能把照片丢了。
齐宇看着斑驳锈红的货船入港,摁开无线电,只身一人上前。
这个局,香港和安城警方布了十年,只为在今日将他们一网打尽。
船上扔下一盒玉溪。齐宇捏着那盒烟,叫了一句,“哥。”
“只有我死了,才能天下太平。领功交差,再不用演戏。”
魏邵天反过右手,于身后握枪,“齐宇,你还在等什么。”
他从来孤傲于世,即便错也要错到肝脑涂地,今日终于要落败,干脆将双手献上。
因为除了上帝,没有人能审判他。
无线电中传来清楚有力的两个字。
“开枪。”
八十年不曾下雪的安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的第一片雪花,成为本世纪的定格。
离开浸信会时,她问他:“你答应我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他对她点了头,“La Nina,明天,会下雪。”
Porque eres la mia nina.
第62章 情人 (正文完)
“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人人都发了疯抛售房产,谁手上有现金才是王道,地产商不赔反赚。结果到了第二年,房价就暴跌六成,高位入市者纷纷骨折,这一跌就足足跌了五年,也没见一家地产商破产。”
“我们就不同了,哪个不是负资产,一旦断供,银行追缴你到破产。我昨晚做梦醒返,出一身冷汗,真是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出来。”
“相比下,还是跳楼好,无债一身轻。”
“你收皮啦,一人死是解脱,还要拖累全家老母帮你还债受罪,做人别这么自私啦……”
满世界都在谈论同一件事,只有这一桌人格格不入。
两人年轻漂亮的女人坐下来,话题永远围绕男人。任谁看都是港女,天生虚荣,日日想着要飞上枝头当凤凰。这世道就是如此,笑贫不笑娼,任你美如李嘉欣,也还是要拼了命当豪门少奶奶。
“开始时总想着好聚好散,互不纠缠。一旦投身,就无法轻描淡写。”
宋瑾瑜无奈道:“最遗憾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而是爱情未来得及开始便结束。”
男人对一个女人一往情深,往往意味着要对另外一个,或者一群女人残忍。她曾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戏里唱什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林晞语苦笑说:“你倒不如像我,就当他是个负心人,走了也罢。反正男人一过了罗湖,就不是人了。”
宋瑾瑜愣愣道:“他从没说过爱我,即使求婚的时候……也没说过。”
林晞语搅了下银勺,“怎么可能。”
“我没必要骗你。”
他们之间从没有说过爱。但是他爱她,她知道。正如她也同样的爱着他。
只是人世总有羁绊,让爱成了一句禁言。也成了她如今唯一的遗憾。
走出咖啡厅时,天气已放晴。
时间最是无声无踪。就像今冬的一场雪,来时轰轰烈烈,日光烘烤雪化无踪。就像的金融海啸,倾潮席卷陆地,总有一日也会干涸。
“我下周还有一个案子要准备,没办法留很久,等下次有机会来香港,我们再约。”
“今日是小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道别时,林晞语握着小巧玲珑的皮包,主动做了西式吻颊礼,贴在她耳边道:“那句话,他一定说过,只是你没有听到。”
回家时经过九龙城,宋瑾瑜走进一间茶餐厅,点了些吃的。一杯鸳鸯奶茶,一只菠萝包,最简单的搭配。墙顶电视上,气象专员正在论述今冬南部严寒气候的成因,全是拉尼娜现象作怪。太平洋东部的海水异常降温,海水温度的变化通过大气循环从而影响全球气候,与之相反,太平洋东部的海水异常升温,则会造成厄尔尼诺现象,两者常常前后出现。而至于太平洋海水温度骤变的原因,至今仍未有解答。
看客道:“什么拉尼娜,厄尔尼诺,满口洋文,都不知道在讲什么……”
隔壁桌的老倌看的津津有味,同人讲:“是拉丁文来的,厄尔尼诺是男仔,拉尼娜是女仔。太平洋的海水变热,我们就吹暖风,太平洋的海水变冷,我们就要吹冷气。记不记得98年发大水,就是男仔在捣乱,今次的寒流,换了女仔……”
那人好似听懂了,却又不是很懂,“La nina……为什么要叫这么拗口的名?”
“天气就是这样,像小孩子的心情,忽喜忽闹,忽冷忽热……”
吃完东西,宋瑾瑜起身离座。
走到嘉林边道临街的单元楼下,钟表店老板喊住她,“宋小姐,有你一封挂号信。”
寄信人是中环一间挂牌的律师事务所,她愣了一下,确认过上面的确是她的名字,才收下。
回到公寓门,她关上门站定了一会儿,才将信拆开。
里面是一份拟结婚通知书,递交的时间,是半个月前,上面的新郎信息都已手写填好。
傅栖迟。源自陆游的诗。
濩落非时用,栖迟送此生。
男人毕生的温柔,用一纸婚书交代。
落雪的那个夜里,她用钥匙打开了这间公寓,那时她只是在想,原来他住九龙,她住旺角,才会总是遇不到。又或许十年间,他根本从未回来过这里。
她在落满灰的书架上找到一只铁盒。铁盒生了锈,很难打开,她找不到工具,唯有用力的摔在地上,连摔了三次,才有东西摔落出来。
是一盒录像带。
“我阿妈离开香港时,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我。”
没有人知道,其实这盒录影带,从未离开过港岛。
真相往往使人愧疚。
他曾答应要让她做傅太太,要带她看雪,而她却始终忘不掉他最初时的承诺,是学做一个好人。
至今日,所有承诺,都已履行。
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爱的故事下集,唱的是另外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