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月如霜(4)

他身边传来叹息一般的声音:“母亲在世时,他眼里全是母亲,偶尔能记挂起我。母亲去了,他的人就变成了行尸走肉,继母把家闹翻也是不管。后来我才明白,继母整日拿我出气,大概也是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哪怕两人吵闹一番也是好的。但他眼里,从来也没有留下过谁的影子。我过去恨他任由我自生自灭,生了我又不肯好好照料我,如今他为国捐躯,我竟然连恨他也不能够了。我这个人,简直活成了个笑话。”

傅云天平日里侃侃而谈,此时心中酸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最终只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

何之心牵牵嘴角:“都说了与你没有什么相干。当初你父亲要纳妾,原本也是与我继母明码标价,买卖做得童叟无欺,并不曾强买强卖。我咬牙骂过一阵,后来在学校知道了你,也冷眼想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物。但你......为人是很好的,还悉心帮我包扎,我很感激。”

傅云天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为何她要让杨训以为救他的人是陆静文:“你一早就知道杨训对陆同学有意?”

何之心轻轻点头:“我虽然不是君子,成人之美的事情总还是可以做的。静文对我不薄,我却不只是为报恩,旁人只看上一眼,也能知道他们两个是可以走到白头的。”她受了刺激,这一日里说的话比一年还多,心灰意懒的样子,像是在陈述生平,只怕接下来就要交代后事了。

傅云天愈听愈是不耐,生怕那嫣红桃花一般的唇瓣中讲出更加了无生意的话来,他的动作紧随心意,将对方的话用嘴唇堵了个干净。

6.

礼堂没有倾没在枪林弹雨之中,只有杨训在得知这件事后和傅云天大大地生了一场气,怪他命也不要了,陪不着四六的何之心一起疯。

那宛如清梦了无痕的轻轻一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何之心没问,傅云天也没有说出口。两人自礼堂一别,数月未再相见。

战事吃紧,校园里气氛愈发沉郁。听闻军中需要外文系的学生的做翻译,一时之间群情激昂,各院的学生几乎就要扔了纸笔,直奔前线了。

杨训从教学楼走廊里经过,刚巧看到何之心从系主任办公室里出来。他虽与这位性情狷介的同学话不投机,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又因为是个没城府的,心里想什么张口就说了:“何同学,你莫不是来这里报名去前线?”

何之心略一点头,算作应答。

杨训见她削肩细腰,看上去着实柔弱,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何同学巾帼不让须眉,实在令人佩服。”他好成人之美,念及自己那位衣带渐宽的好友,又补了句:“不如我和静文请何同学吃顿饭,聊表敬意。”

何之心微微摇头:“多谢好意,我心领了。如是要表敬意,这顿饭不如去请傅云天,按理来讲,原本也不该他们医学院去做翻译,治病救人也一样是为国。”

这番话把杨训说愣了。傅云天的外语说得好,身体素质也不输军人,若是他要去前线,恐怕没有人会说个不字。

几日过后,拿到结果的何之心虽气愤不已,也没有办法——她体质连正常人尚且不如,哪里能去前线。

得知傅云天不日就要去往前线,杨训心里喜忧参半,只觉得一口气卡在胸口,想说的话说不出。

到了离别的日子,三人送傅云天到车站,眼看快要发车,杨训和陆静文都站远了,把最后的一点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与何之心。

傅云天笑得爽朗:“等到日寇都被打跑了,我们一同回江北,拿着长长的竹竿,把一串串的槐花敲落煮汤喝。夏日里撑着小舟去采莲子,冬天到了,折几支好梅花放在瓶中摆着,再铺一张白白净净的宣纸来作画。”

他又想起何之心之前送他的折枝花卉图,促狭地补了句:“画再好,也没有香气;花虽好,却不能解语。”

可巧何之心手中恰有一团桂花,原本是拿来给他的,听了这话,一下抛在他身上:“想得倒美,解语花是那么好找的?”

傅云天接了花,却不接话,怔怔地望着她,像是永远看不够。

霜一样冷冷的月光,落在他那心上人的眉间。

这一刻,够他足足记上三十年。

☆、第三章

7.

1943年,时逢乱世,家书比万金还要贵重。何之心过去孑然一身,从来没有挂念过什么人,这时候知道了相思的难捱之处。

起初傅云天的书信来得还频繁,她收到后细细读了,立刻寄信回去。次年春天,信件突然断了,只有庭前树上的黄莺叽叽喳喳个不停,让人听了愈发烦闷。

等到春天差不多都要过去了,她才收到傅云天的消息。

“之心,见信如晤。我在军中,托赖一切安好。在课堂上的时日,想起来颇有隔世之感,那时的豪言壮志,倒尤言在耳。如今能投身报国,实在是平生最大幸事。我去年护送受伤的战士去医区,因为那边急缺人手,便留下来帮忙,也算没有辜负先生所授医学知识。只有一件小事,说出来恐要惹你笑话,却又不吐不快。同行有位美丽聪慧的护士姑娘,叫做吴慈仁,与我情投意合,现已成秦晋之好。只是日寇尚未消灭,恐怕要等抗战胜利那一日,才能请你来喝我们两个的喜酒。”

何之心的指甲穿破信纸,人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和身上的白色大褂全都是笑话。

傅云天前脚去参军,她立刻就提交了转到医学系的申请。老师和朋友苦口婆心劝不动,后来面对陆静文,她终于说了心里话:“傅云天去了战场,世上就少了一个医生。那手术室里的人,我来替他救;他没有机会再去拿的手术刀,我来替他拿。”

纵然难过,何之心没有再转回外文系。治病救人的本事让她在战火纷飞中多了一份安心,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安稳。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杨训和陆静文订婚了,很快毕业的日子到了眼前,很快周围的同学都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而傅云天的音讯,再没传来过。

何之心翻看过去的信件,字字句句都是一往情深:“军中一切皆好,只是你不在身侧,使我寝食难安。记得最初知道你的名字,觉得有趣,何之心三个字,连起来不就是‘如何到你的心里去’的意思么?果然是个好名字。现如今,也不知被我念着名字的这个人,有没有在念着我?”

在实验室累得抬不起胳膊的时候,偶有片刻恍惚,她默默地想:“这个人,可真是狠心。”

她原本要骂“狠心短命”,话还未出口先把后面两个字咽下了:傅云天在战场上为了国家流血,她......不能咒他。

又到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何之心踏上了去欧洲的船。她自己想想也觉得诧异,一个孤女居然幸运至此,老师和朋友都愿意为她提供帮助,让她得以去万里之外的地方读书。

8.

她是第一批从欧洲回来的医学博士。

回来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可生病受伤的人,却一点也没有少。

做了母亲的陆静文来看望她,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自家孩子:“杨宁,你何阿姨医术这么高明,开家医院当院长好不好呀?”

何之心与她十年交情,知道她在讲真心话,笑着说道:“杨夫人真是好大手笔,一回来就要送家医院给我,怕不是担心过去的娃娃亲还算数,嫁杨训嫁得名不正言不顺吧?”

陆静文伸手掐她脸颊:“就你嘴快!”

两个人打打闹闹,医院却是正儿八经开起来了。何之心在欧洲读书的几年,杨训和陆静文结了婚,继承了家族纺织产业。

杨家长辈一开始中意陆静文家世好,人也漂亮,待她虽好,待人嫁过来后才意识到这小姑娘不只金玉其外,内里竟是个雷厉风行的生意好手。

有资金、有人脉、还有过硬的本事,知新医院渐渐把十里八乡的神婆巫祝取代了。

报过了母子平安的消息,何之心抱着新生儿到他父亲怀里,回到孕妇身边时,听她喃喃道:“菩萨......”

她的心像是被钝器击打中。当年她跳下荷塘救人,事后傅云天说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何同学长相冷情冷意,看不出竟是个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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