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烟(45)
望着台下热火朝天讨论的村民,老秦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
他收起火柴盒烟袋锅, 把麦克风的开关推了上去。
“大伙安静一下。”
“主任,你又有啥好点子了?”王姐笑着问道。
“今天的会先开到这儿。”老秦笑笑, 嗓音沙哑,“好点子留到以后慢慢说。我叫几个名字, 被叫到的人留下来,集合以后到村委会开会,我有事宣布。其他人,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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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
与会者面面相觑。
周爷爷拄着拐棍,带头问话:“主任, 你叫来开会干啥?我一把老骨头了,有想法、心气不足,你让年轻人去忙事业, 我实在帮不上忙。”
“周叔, 您当村主任那会儿, 我还在上小学。”老秦深有感触,“您带着大伙,熬过了最穷最难的十年,后来把身体熬垮了, 才退下来……”
周爷爷微笑着打断道:“难为你记得。可惜我退下来的时候咱村还很穷。”
“日子会好的,周叔,一定会的。”
说完,老秦低了头,收拾烟袋锅里残留的烟灰。
以前竞选过妇女主任的孙大姐说:“秦主任,一大家子等着我照顾,我实话实说了吧,我没闲工夫在这儿开会。”
老秦抬起头:“听我说完,你再决定回家还是留下。”
列席会议的一共十人。
除了老秦本人、柳烟贺春生两口子,还有会计老刘,然后就是上了岁数头脑却很清醒的周爷爷、近些年一直外出打工的木匠老金、建筑业熟练瓦工老方、做的一手精美剪纸情商极高的孙大姐,以及在县城开了五金商店的电工大姜,最后就是贺春生提名的薛枫。
大姜到底脑筋灵活,迅速反应过来:“秦叔,您留下我们几个,是不是要组建个咱村的工程队啊?”
薛枫心神有点乱:“在座的爷爷伯伯大哥大姐都有真本事,我不知道我能干点啥……”
“薛家闺女,你负责统筹安排村里大小事务。”老秦说,“将来我坐的这个位子,是你的。”
“啊?”薛枫吓了一跳,“主任,我能力达不到。”
“好妹妹,别急着否定自个儿。”柳烟捏紧拳头,朝薛枫做出“加油”的手势,“我敢说,第三届全体村民大会只要你参加选举,一定全票通过!”
贺春生也冲薛枫颔首:“你是最佳人选。”
薛枫脸颊通红:“我从来没想过……”
“甭慌,薛家闺女。”老秦笑道,“就是小柳和春生推荐的你,他们看好的,不会有错。”
其他人投来饱含鼓励的目光。
“大侄女,咱村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人家南方那些有名的村子,领导班子都是年轻人。”
“是啊,年轻就是希望!”
“加油干,小薛,大伙支持你!”
薛枫突然想起一周前听到的消息——她去县农科所提交土壤样本接受检测,县扶贫办的干事也在,所以凑巧听见他们要委派扶贫书记下乡下村的新政策。
思索片刻,薛枫起立,面朝众人:“主任、爷爷伯伯大姐大哥,我很高兴你们对我有信心,年轻是优势,可在我看来,年轻更是劣势,阅历浅、经验不足,都会给工作带来不好的影响。”
说着,薛枫的视线直指坐于斜对面的柳烟。
“如果推举最适合咱村村主任的人选,我提名我们三棵柳农场的厂长,她才是最合适、最有能力的那个人。”
“薛,谢谢你的信任。”柳烟随即起身,“担任村主任需要全身心投入,我手里还有三个课题压着没解决,分不出时间和精力。”
“柳姐……”薛枫犯了难,“不瞒你,也不瞒大伙,我是真的对自个儿没信心。”
柳烟绕过会议桌,一手轻拍薛枫的肩。
“薛,谁也不是天生就有满格的自信心,谁也没法一张口就说自个儿有能力支撑起一个村子的发展兴旺。既然我和春生向秦主任推荐了你,那说明你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长处和优点。”
薛枫脸颊发烫:“柳姐,从小到大,你为啥总夸我?”
柳烟笑了:“因为你值得夸。”
贺春生搬过一把椅子,让柳烟薛枫挨着落座。他望望老秦,后者递来一个意义明显的眼神,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薛枫,你是咱村为数不多的留守年轻人。”贺春生的慨叹蕴含赞许和欣赏,“比你大几岁的年轻人上完学直接留在城里打工,还有和你同上一所中专的同龄人,他们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去了燕都泠海这样的大城市,只有你,选择回村务农,你对咱村情况的了解程度,你对土地的热爱,我们全都看在眼里。”
“不怕大伙笑话,我回村务农是有私心的。”薛枫诚恳地说。
“我们都知道。”村主任老秦忽然开口说道,“你家里那种情况,老人、病人,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你不回来也不现实。”
薛枫感激地看了老秦一眼:“叔,不全是因为这个。”
柳烟小声问:“因为男朋友留在县里工作吗?你想和他离得近点。”
“也不是。”薛枫挺直后背,稍稍提高嗓门,“我这人挺奇怪的,很多时候相信梦里梦到的东西——我回村种地,是因为毕业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咱村的破旧房子都拆了,起了一片彩色小楼;路修好了,家里也通了自来水,家家户户用太阳能热水器洗澡、用天然气煮饭炒菜;在外打工的人都回家了,种小麦、建蔬菜大棚,大伙吃得饱穿得暖;村办小学有了新教学楼新操场,盖起了计算机教室,孩子们也能上信息技术课了。”
停顿几秒,薛枫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我做梦那天不是礼拜五。”
众人越听越糊涂。
坐在薛枫左边的孙大姐问道:“做梦有啥讲究?礼拜五又是咋回事?”
薛枫赧然地笑笑:“有一本书上说的,礼拜五做的梦是反的。别的时间做梦,梦都能实现。”
村主任老秦带头鼓掌:“薛家闺女,你这梦做得好啊!”
大伙一齐拍手,掌声震耳欲聋。
声响一波又一波,震得年久失修的窗框咣咣作响。
“小柳、春生,你们有眼光,薛家闺女肯定是咱们新星村的大福星!”会议结束前,老秦又补了一句,“新一届领导班子就这么定了!具体分工,我先拟个名单,回头咱们多开几次会,慢慢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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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以来,新星村雨水不断。
眼瞅着谷雨节气近了,从农业气象角度来讲,再也不会出现早春时节的寒潮天气,农作物进入最佳生长阶段。
头年种下的冬小麦正值孕穗抽穗期。
有句农谚说得非常精彩:“谷雨麦怀胎,立夏长胡须。”这说明谷雨前后的冬小麦,就此正式进入了孕穗期,并且在阳历四月底抽穗扬花,五月上旬结实灌浆。
东方天际,曙色泛着淡淡橙红色,预示今天还会下雨。
柳烟起得早。
她换上一身穿了好几年的薄毛衣牛仔裤。
刚要搬枕头叠被子,一扭头,枕边一双袜腰绣着树叶图案的新袜子映入她的眼帘。
“旧的还能穿呢,说过不用买新的,浪费钱,不听话。”柳烟喃喃自语。
靠窗一侧的床上,贺春生翻个身,眼睛没睁,手却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微微摇晃两下,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
柳烟没听清,只帮他掖了掖被角,就换好雨衣雨靴出了门。
农场值班室换岗,值完夜班的保安崔大叔打算去食堂吃完饭再回家补觉。远远瞧见柳烟向大门跑来,职业习惯使然,崔大叔忽然一阵心慌:“柳场长,出啥事了?”
“没啥。”柳烟放缓步子,慢慢走近值班室。
“一大早的,还没吃饭吧?”崔大叔把柳烟当成小孩子提醒,“别跑太急了,要不肚子进凉风。”
柳烟停下来。
“崔叔,您待会儿吃完饭回村,帮我去我爸妈家找一下许川。”
“你打手机叫他多方便啊!”崔大叔说。
“他手机昨天掉水桶里,坏了。”柳烟一口气解释两件事,“我姥爷又住院了,我爸妈这些天不在家,您路过的时候帮我跟许川说一声,让他带齐资料到农场找我。”
崔大叔有点懵:“啥资料?”
柳烟被这位憨厚的长辈逗乐了:“您告诉许川就行,他知道是啥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