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66)
贺折醒了,任我贴在他的背上。
“睡不着?”
“嗯。”
“这床不舒服。”
“不要紧。”
“怎么连猫也来了?”
猫入睡的呼噜渐渐响起。
我埋着头,轻声轻气的说:“可能是想你。”
他没说话。
我闭上眼,一字一字从喉咙里倾出。
“我能活下来,是钟翊救了我。”
贺折脊背一僵。
“我给她买了很多小兔子摆件,就封在箱子里,我想拿走几个,但是胶带缠得结实,刚好有一把剪刀,刚好那时侯我手里拿着它。”
“是她救了我。”
我重复着,心间仿若有刺,要刺透胸膛。
话音落下许久,贺折翻过身,带着醉意的怀抱将我裹住。
夜色如涌动的暗流,沉静又隐秘。
“我想说,人死后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只是我们看不见。”
“他们就像是思念、记忆编织的意识体。”
“只要我们还活着,还想念,还记得,所爱的人就不会消失。”
“贺折,你要好好的。”
我摸到他的头发,柔软的缠绕指尖。
他动了一下,低垂头埋在我颈间,慢慢他的眼泪濡湿了皮肤。
我能感觉到他紧咬牙关,他蜷缩起全身的骨头,他不住地颤抖。
低声的呜咽喑哑断续,到我耳边,却是撕心裂肺的。
我只能牢牢抱紧他。
第48章
第二天去探望常阿姨。
她在贺迁走后病倒入院,精神不见好转。
然而只略看了一眼,她神情疲惫呆滞,不愿意说话,握了两下我的手,便示意贺折带我出去。
贺伯伯交代了几句,回去路上,贺折说起了他的生母。
“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很清,记得夏天的某一天,她在树荫下看书,戴着白色遮阳帽,黑色缎带轻轻飘动,一身浅绿的连衣裙,有一只黄蝴蝶停在她的袖子上。”
“她把食指竖在嘴边,叫我悄悄过去,害怕惊动了蝴蝶。”
“她笑起来很温柔。”
到家以后,我陷入沉睡。
醒来,贺折已经走了,请的阿姨刚到,在门外叫我“贺太太”。
贺太太?听着心痒又怪异,我出去拉她到沙发上坐一会儿。
“您喊我名字吧,乔边,乔是乔木的乔,边是河边的边。”
她大约四十出头,姓杨,慈眉善目,笑着答应下来。
我画了一幅画,按照贺折的回忆,把他妈妈画到纸上。
完成之后我看了好久。
杨阿姨问:“这位是谁?”
我想了想,说:“是我婆婆。”
接近凌晨,贺折还没有回来,我在沙发上等着,敌不过困意还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温热的呼吸和怀抱,我睡眼惺忪地看到贺折。
他正要把我抱起,我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上去,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的冬夜的冷。
“我看到画了。”贺折说,“和我记忆里的一样。”
我看着他:“那就好,生日快乐。”
月光晕散在被子上,像水波荡漾。
贺折问我:“你生日的时候想要什么?”
静了几秒。
我半抬身体,到他耳边:“想要一个宝宝的名字。”
他愣了愣,轻笑说:“好。”
年关到了,除夕这天我们回了一趟镜园。
喜庆节日,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身后那堆麻烦。
长辈们事无巨细地问起我的饮食起居,对贺折的细心安排十分满意。
我们刚到没多久,乔行和卫宴漪也来了,顺便给我和贺折送来了婚礼请柬。
时间是正月十五,贺折向他们道喜。
乔行说:“按照辈分,你是我的妹夫,该喊我一声哥。”
贺折笑了笑,真称呼了哥和嫂子。
一家人当的,越来越有模有样。
奶奶看着我们几个,有些泪眼婆娑,说“你们都来了,真好。”
“唉,小云舟如果能来,就更齐了,受那么大委屈,我也心疼……”
我顺着老人家的背,劝着:“您别担心,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
父亲问贺折:“晚上得回你家吃年夜饭吧?”
贺折摇摇头:“不了,让乔边留下来,我得去医院陪护常姨。”
我一愣:“我和你一起去。”
“在家吧,那儿很累。”
他捏了捏我手心,午饭吃过便走了。
我目送车子离开,要回去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鸣笛,黑色轿车停稳在门口。
叶云舟下来,半张脸藏在围巾中,看见我弯起眼睛,说:“姐姐,新年好。”
我上前几步,抱了抱她。
钟泉一并下车,从兜里掏出烟。
“别抽,有孕妇。”云舟梗起眉头呵斥他,夺走了烟盒。
钟泉讪讪的,说:“抱歉啊,没忍住。”
我摇摇头:“走吧,进屋去。”
“乔行在呢?”钟泉目光闪烁,神色不自然。
“在。”
“我先不进去了,不太合适。”
我大概知道他介意什么,便没再挽留。
分别前,钟泉给云舟整理了围巾,说:“记得别吃凉的、辣的,明早我来接你。”
“知道了。”
细碎的光撒在云舟的眼眸里,洗尽了晦暗。
我俩转身要走,突然钟泉喊我:“乔边!”
“啊?”
“抱歉。”他又说一遍。
我愣了一愣。
他不等我再说,上车走了。
我送走贺折,带回来叶云舟,奶奶她老人家最高兴。
不算太完美,因为很多麻烦还没有解决,很多恩怨还没有纾解,但时隔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兄妹三人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坐在家里,总算还是团圆了。
年夜饭吃过,父亲要出去散酒气,对我说:“镜园变化很大,你不想看看吗?”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跟着去外面。
红灯笼沿街七零八落,远处烟火爆竹开在天边,映得路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父亲先是问些琐碎问题,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再说些过来人的经验。
绕过弯,经过一小片雪松林,我看到了贺折家里只有院子的地灯亮着,没有人气,整幢房子萧索冷清。
父亲叹口气,说:“知道那件事后,我本来要去贺家谈谈,但突然遭遇变故,贺老爷子已经去了镜山休养,怕是元气大伤。”
新的焰火点燃了,火花明灭消陨,他的神情又淹没在暗影中。
“真相大白,我才知道当初是贺老爷子出手搭救,他对咱们家有恩……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这是你牺牲自己换来的。”
“也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等价交换,才是常理。”
父亲颓唐一笑,他停下来,继续说:“你莽撞地走了最极端最冒险的路,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庆幸的是,还好没有放任你不管,我拼死保住你,否则有一天得知真相……。”
他摇摇头,呼出一口气:“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我愣住神。
我们家的亲情向来沉默隐忍,尤其我和父母的关系,牵扯的浅,感情也淡,甚至外人开来有些疏离冷淡。
不懂表达的结果只能是沉默地付诸行动,我是,乔行和父亲也是。
烟花散去,风也把云吹走,天空中月朗星稀。
我向他道歉:“爸,是我错了。”
“那时我天真,把一切想的太简单,虽然家里一时得救,却因为我的鲁莽蒙上不白之冤……我没想到会这样,可是等到想要后悔的时候,已经太迟,没有回头路了。”
沉默半晌,父亲叹息道:“怎么没有回头路……”
“家就在你身后。”
“走,回去吧。”
他先迈开步子,朝隐没在树影灯影中有光的地方走去。
我吸了吸鼻子,仰头望过夜空一眼,跟上他。
“贺折今天怎么还是叫我‘乔叔’。”
“啊?一个称呼而已。”
“生分……”
“那……我下次让他改口。”
过年我在家,贺折在医院。
初一程演和谢如岑来,也带上谢海流,小家伙许久未见,个子又窜了窜,笑着说:“姐姐,新年快乐。”
程演给我一个礼物盒,里面是平安符。
“我哥专门托我从寺庙求的,保你平安。”
我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
程演说:“没事,我给你求了一个,给他求了几十个,给我媳妇儿求了一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