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61)
“工作。”他略微解释,打开车门,“上来吧,我带你回家。”
家?
我朝远处的白桦望去一眼,紧张起来。
换了通行证,车行驶得缓慢,进入镜园,车水马龙的喧嚣远去,好似躲入了世外桃源。
白桦之后是梧桐,一枝一叶都藏着回忆。
我贪恋地看着窗外,看景色越来越熟悉,那段没有路灯的路,修剪成迷宫的冬青灌木,游泳池两侧的松树林,平整开阔的训练场……然后是回家的路,黑墙红瓦。
“害怕?”贺折看了看我。
“有点。”
他轻握我的指尖,车转了一个弯,到路的尽头,在一幢房子前停下。
从缠花大门看进去,院子格局改变了,房子也整饬一新。
车熄了火,贺折陪我迟迟不动。
“我穿成这样是不是不好?奶奶以前总让我穿裙子。”
“好看。”贺折伸手把我耳边一些碎发撩到后面,说,“走吧,有我在。”
没等按铃,乔行从远处走近。
小雪球摇着尾巴边往前跑边回头张望他,前爪搭在门上,兴奋地“汪”了几声。
“从窗户里看见你们了,等好半天才见人下车。”
乔行说着打开门,小雪球扑向我,再绕着贺折打转。
乔行上下打量贺折,淡淡地说:“看这行头,有上门提亲的样子了。”
提亲?
我愣了愣。
乔行没有解释,说:“空手来的啊。”
“东西在车里。”
“行,我叫司机一会儿开进来。”
“什么提亲?”我问贺折,“怎么没和我商量。”
他回答:“没什么,只是通知你家里人我们要结婚。”
乔行走在前面,回头皱了皱眉头。
“你们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走?”
然后他望着我,目光悠远,说道。
“回家了,乔边。”
一瞬间,阳光穿透云层,柔风吹散雾障。
往昔熟悉的人都在眼前。
爷爷,父亲,小叔。
我一一叫过,手被贺折握着,掌心泌出一层汗。
他们似乎始料未及,面面相觑几秒后,父亲问乔行:“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宴漪家里人要来?”
我浑身一僵,有些尴尬。
贺折攥紧我的手,说:“非常抱歉,各位长辈,是我唐突了,让乔行帮我这次忙,今天来,是为了我和乔边……”
话未说完,屋里传来老人的声音,一看,是我奶奶。
“谁啊?”
奶奶持着拐杖走过来,看清了我,愣了一下,然后眉心微皱红了眼眶:“……小乔乔,快让奶奶看看,快来……遭那么大罪,要心疼死我了……”
我忙过去,扶她到沙发上坐着。
“贺折你先坐。”小叔说,然后叫人端上茶水。
我摘下围巾,微抬着下巴,奶奶拧紧了眉头,伸手碰了碰淤青:“还疼吗?”
“不了。”
“还哪儿不舒服?”
“没有,就左手使不上劲。”
听见爷爷长叹口气,对父亲说:“你打电话给陈医生,让他来。”
我忙说:“已经没事了,多休息就行。”
“听到你出事后,我昏死过去,你爷爷,你爸守着……后来他们也去看你了……”
老人伤心,眼泪欲垂。
我连忙抚慰说:“我知道,都知道,您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爷爷你爸心狠把你赶出去,要跟你断绝关系,奶奶可不,他们不要你,奶奶要。”
父亲面露窘色:“当时是权宜之计。”
我微低下头。
“小贺今天是为什么来的?”爷爷转开话题。
“我想娶乔边。”贺折眼神坚定。
话一出口,静默持续了两三秒。
父亲脱口而出:“不行。”
我后背一僵,去寻找贺折的目光,他望过来,眼色微动。
小叔说:“就算我们没意见,你家能答应?”
父亲脸色严肃。
“你清楚以后要面对什么吗?在这个圈子里,乔边要经受多少冷嘲热讽你知道吗?”
“婚姻不是只需要爱情就可以,未来油盐酱醋,细枝末节,更多利益和欲望摆放在面前,一旦你心生后悔,她又怎么办?”
“钟家呢,从联手到反目,以后要遭遇的报复,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只想乔边和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不想在备受这么多年折磨后,还要继续面对,你懂吗?”
父亲连续发问,话到最后都是颤抖的,我猛的一怔。
他红了眼眶,字字饱含着心酸苦楚。
他藏的深,对子女的关怀和爱从不显露。
我一直以为他恨我怨我,然而他一切都在为我考虑,只是不说。
鼻子发酸,我侧过头,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等父亲说完后,缄默片刻,贺折说:“乔叔,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父亲一愣,终是答应他,起身要走。
“乔行,你也来。”贺折又多加一句。
“嗯。”
结果他们之间的谈话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奶奶叫小叔去张罗了一桌子酒菜,我得空把家里走了一遍。
原来给贺折留的房间已经改成了存书的地方,我的房间还保持着原貌,变的只有墙上原贴着的画,现在被裱在框里,规整利落。
坐在书桌前,让人恍然回到少年时候,做功课,写写画画,一切都是无忧无虑。
打开抽屉,有本相册,我坐到床上摊开翻看,一张张,单人的合照的,笑脸盈盈都是幼时模样,厚厚一本,全是回忆。这时门响了。
我转头看到贺折,问:“谈的怎么样?”
他看起来很疲惫,垂着眼,眸色怏怏没有精神。
我说:“要不你睡会儿?”
他摇摇头,走来坐到我身边,枕着我的肩膀合上眼。
“你爸勉强答应了。”
我略微诧异,问:“怎么劝的?”
“嗯……把我做的都告诉他们了。”
我叹口气,微侧头,脸蹭过他的头发,说:“傻瓜,就算不同意,我们也可以私奔。”
贺折轻声一笑,伸手指了指相册上一张照片:“没见过这张,看校服,是中学的时候。”
照片中白衬衫灰裙子,我坐在贺家连廊底下吃西瓜,头上有汗,笑着看镜头。
贺折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白色T恤黑色短裤,怀里揣着一只兔子,是我送给钟翊的那只,那时候小小一只像雪白糯米团,还没长残。
我想起来了:“拍照的是钟翊。”
“嗯。”贺折将相册合上,丢到一旁,揽着我躺到床上。
冬日暖阳的光像结冰的水被春风融化,潺潺绵绵,流过眼底,冲淡了他漆黑眸色。
贺折微微睁着眼睛,他看着我,指尖轻蹭在我脸侧,说:“对不起。”
我一愣,凑过去,唇边蘸着阳光吻他。
“错了,不是对不起,是‘我爱你’,重新说一遍。”
他轻笑。
“嗯,我爱你。”
一顿饭吃得古怪,酒一瓶接一瓶,喝得猛烈,到最后,父亲、乔行和贺折都彻底醉了。
老人们早回去休息,醉了的人开始胡话连篇,父亲竟然掩面落泪,最后被小叔搀扶到卧室。
乔行闷声喝酒,喝红了眼,也掉了些眼泪,怎么劝都不离开桌子,后来卫宴漪来,哄着才把他接走。
贺折仰面靠着椅子,眉头皱着,脸上被酒气染了一层雾蒙蒙的红色。
我到椅子后面,旋着指腹轻揉他的太阳穴。
“去睡觉吧。”
他摇头:“你爸叮嘱我不能留宿。”
顿了两秒。
他说:“想回我们的家。”
“好,我让司机送。”
一路东行,总算到回到公寓,已经是夜里一点。
草草洗漱过后贺折很快入睡,我也合上眼,但噩梦接二连三,满头大汗惊醒几次,模糊间看到贺折的身影,便不那么害怕。
再醒一次,身旁却没人了。
那一瞬间,夜黑浓稠,万物死寂,整个人好似就在深渊底下。
愣了许久,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我才下床。
外面也漆黑一片,静悄悄的,经过猫窝,还能听到呼噜声。
窗外城市灯火燃着星星点点。
贺折坐在地上,目光飘散在远处。
他指间衔着一支烟,有一点亮光,好像是从夜色里借了一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