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与桥(45)
妈妈……
我问:“您找我什么事?”
“我看到了那些新闻,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知道我不是个好母亲,不管不顾地抛下你和乔行,尤其是你……走上一条歪路,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叶丛礼说。
“随着你们逐渐长大我变老,观念也在变,很多东西我可以忽略了,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我们是血浓于水的母女,血缘无法割断,我也无法再对你视而不见。”
“如果能够重回过去作出选择,我会留下,看着你和你哥哥长大。”
“这次打电话,是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把你抛下,我很抱歉。”
“拒绝你来看我,我很抱歉。”
“让你一路孤单地长大,我很抱歉。”
“看你现在身心备受折磨,我很抱歉。”
“从没保护过你,我很抱歉。”
“对不起,乔边。”
在她将“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我眼泪掉下来。
一句接着一句道歉,泪水止不住。
我只能张开嘴,绷紧了弦,用胸前的一口气撑住,话也没法说,生怕将哽咽抽泣的声响泄露。
她继续说:“我想做出补偿,你……周末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弓着背,从齿隙间挤出一个字:“嗯。”
“好,我发给你地址。”
说了再见挂了电话,我再无法抑制,掩面痛哭起来。
十一月中,天很冷了,被贺折拿凉水浇过后,我感冒一直没好,鼻子擦得频繁,又疼又红,还起了一层皮。
从车上下来,没忍住,我捂住嘴,侧过头又是一个喷嚏。
泪花也跟着扯出来,在眼眶里荡漾。
我掏出一包纸,站在原地擦了擦鼻子。
一辆黑车停到路边,我打眼一瞥,把目光定住了。
……
隔着前窗玻璃,乔行扶着方向盘冷冷地望着我,眼底一道湿痕。
自从那一耳光后,除了新闻中的只言片语,我再没他的消息。
我想,他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僵着没动。
乔行合了一下眼,揭开安全带下了车,他呼气,空气中白雾短暂聚集又缓慢消失。
他不走,靠着车门点上烟,烟霭漫到眉间,他眯起眼睛,目光散在远处。
我很少见他吸烟。
“叶丛礼叫你来的?”
乔行突然开口。
我一愣:“是。”
“是不是向你道歉,然后说要补偿你?”
“嗯,她也这么跟你说?”
他点头,垂眼看着手中微弱的火星,淡淡地说:“也不知道搞什么把戏,进去吧……”
乔行绕过车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时候,我走路慢,走着走着,乔行就到了前面,然后他总要停下来回头看一眼,也不埋怨,等我靠近。
长大后也是如此,他个子猛长,腿也长,等我时却要多加了几句。
“你的腿不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你这样吃饭都吃不上热的。”
“你要是掉坑里我都不知道。”
我笑着紧跑几步。
心下想着,我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许是习惯,乔行停下,侧身瞥过来,我的笑滞在一半。
“到了。”
我跟着踏进餐厅。
母亲就坐在我和乔行面前。
她姿态端庄,妆容精致,面露疲态。
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二十多年过去,彼此没有交集,坐在一起,没有团圆重聚的紧张、兴奋,只有生疏和尴尬。
“说吧,找我们来是要补偿什么?”乔行没有客套,直接问。
叶丛礼暗下目光:“阿行,等一下,菜还没有上来。”
“你不用这样,母子母女情分早已散尽,你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您有话直说。”
乔行冷言冷语,丝毫不给她面子。
叶丛礼淡淡地笑,放下瓷杯,看着他,又看看我,叹了口气。
“人总有做错的时候,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圣人都会犯错,何况是我一个普通人,知道错了也想改正……我不求你们兄妹谅解,我只是希望我迟来的道歉,多少能给你们带来一些安慰。”
“我是个强势固执的人,说不好听的,其实有些自私,不喜欢把一辈子奉献给家庭,我也不愿意站在丈夫背后。但乔家那种背景不允许,所以我只能走。”
我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很少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也一样。”她红了眼圈,敛起目光。
“生下乔行后我蒙生离开的想法,但第一个孩子我舍不得,后来有了你,乔边,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在外养病,我也没走,找到机会在QIAO站下脚跟。”
“无奈管理理念不合,争执不断,管理层对我意见颇大。我不想让步,也不想再做无谓的消耗,便带着云舟走了。”
她说到这儿停下。
服务员摆好盘子说了句“请慢用”,但谁也没有动。
我抬头看她,说:“选择已经发生了,错不错的再追究也没有意义……现在呢?你明知道让云舟嫁给钟泉是推她跳入火坑,为什么?难道你想再过十几年,也像今天一样用一声‘对不起’了结吗?”
“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钟泉恨不得我死,云舟是我亲妹妹啊,他能善待她?你就眼睁睁地看她替我受屈辱?”
叶丛礼不自然地伸手刮了一下鬓角,目光闪躲过我的直视,叹了口气,只轻描淡写一句:“我没有逼她,她自己愿意。”
我还想问。
她拿起放到座位上的两份文件,分给我和乔行,说:“过去的陪伴我不能给你们,能给的就只有这些。”
……
我粗略的翻看,她补偿的是房产、股份和钱,房子是海外房产,股份是她所持其他公司的股份,钱来自于她以我们两人为名义分别设立的账户。
补偿过于丰厚。
我下意识看乔行,他也看我,同样表情诧异。
叶丛礼稍解释:“从你们小时候我就开了两个账户,本想等到成年告诉你们,后来耽误了,现在给你们还不算太晚。”
乔行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目的?”
我也觉得奇怪,一向疏离的母亲突然转变低声讨好。
她这样,往不吉利的说,更像——提前安排后事。
叶丛礼摇摇头:“纯粹补偿,没有别的意图,都是干干净净的,收下吧。”
她的示好让我不自在,也难以决定是否接受。
我在想。
乔行却已经起身,撤了撤椅子,一言不发地朝外走,那份文件随意丢在一边。
叶丛礼急忙叫他:“阿行……”
乔行只是身形一顿,不回头的走远。
我也坐不住了,说:“我们回去商量了,再给你答复。”
“好。”
我起身去追乔行,临推门出去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文件留在桌上,叶丛礼留在一桌没有人动筷的饭菜前面。
都是孤零零的。
……
对母亲的怨恨,我早在小时候外泄出去,现在没有像过去那样敌视。
乔行呢?
他一直藏着心,堆叠情绪如洪水开闸。
当时压抑的越狠,现在表现得就越强烈。
我跟到车旁边,乔行停下回过头看我,问:“你答应了?”
“没有。”
“答应吧。”他淡淡地说,“家里不会留给你什么东西,她给你的那些钱够你往后衣食无忧。”
“哥……”
乔行轻瞥来一眼,不等我说下去已经坐进车里,缓缓驶入机动车道,消失在车流中。
许久之后,我拿出手机拨给叶云舟,电话无人接听。
眼前突然暗下来。
我抬头望天,天边乌云堆积,把稀薄的阳光埋在里面,像要抖落一场雪。
第33章
去年一冬天没有降雪,今年倒来的早。
刚开始是撒盐般的细小雪粒,落地化成水,打得地面湿淋淋。
再往后,雪如白纸撕碎成琐屑,纷纷扬扬。
房檐、枯枝败叶,还有无人经过的地方,慢慢攒出一片雪白。
叶云舟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发了消息她也没有回复,再打,变成了关机。
白天到夜里,就算再忙,近十个小时,不可能连手机也不用。
她脸上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