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110)

“无所谓。戏中人,好与坏,正与反,都很片面。”

她是活在戏里的人。

沉默良久,魏璠颤抖着嘴唇,终于决定撕开那个尘封的问题:“……你妈妈呢?”

赵伏波对答如流:“她在岛上,在养病,我不能去看她,不能去打扰她。”

“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她肯定也想你啊。”

“我不能。”

魏璠张了张口,嗓音如浸了水的棉絮,缠在一起,勒出那个答案:“是因为……她死了吗。”

赵伏波神色平静,甚至有小女儿的天真:“你胡说。”

“赵伏波,你清醒一点!她死了十九年了。”

“你胡说八道。”

她的态度坚不可摧,魏璠心里发慌,软下声音道:“伏波,你这个要去看医生,我知道很难接受,但你必须面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赵伏波轻微皱眉,“你亲眼见过吗?没有,道听途说而已。这种事我最有发言权,怎么都说我糊涂了呢。”

“伏波……”

“到此为止吧。”

赵伏波态度温柔,望向她的目光也似水,这甚至让她都兴不起谈下去的欲望了,但下一刻,恼怒随之而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把自己关在十九年前,吹着死亡的海风,用皮囊愚弄众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魏璠凭借一口鼓起来的气,踩着高跟两步冲过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你觉得它能保护你吗?能吗?”

红绳饱经风霜,在魏璠毫无预兆的一扯中,嘣得断了。

赵伏波瞳仁在一霎间锁紧,看它毫无生机地滑落,烂絮一般落在脚边。

风停止了呼吸。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魏璠仿佛凉水浇头,倏地消去了所有脾气,小心翼翼去观察她的表情,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句话:“我戴着它,从来不是在祈求保护。”

赵伏波移开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似大梦初醒,又如在另一场噩梦中睁眼:“我没病,我只是还想有那么一点希望罢了,璠姐,就不能顺着我说么,你这样逼我,为了什么呢。”

她难过地笑起来,又有一点无可奈何。

“好,我就说你想听的吧——我那个混账的父亲,打死了我妈妈,我去那个气候宜人的岛,只有一座碑等着我。”

魏璠闭上了眼睛。

人人都有过不去的坎,有人提早避开,有人慢慢爬上来,那一年,她在遇上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赵家与魏家的姻亲关系非常淡薄,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是没有什么来往的。

她十三岁时听闻表姑姑魏京娟空难,与丈夫一同坠机南洋,表姑嫁的是钱家二儿子钱程,魏家少了这一号人不要紧,但钱家的一单生意黄在这趟机上,欠了不少债,人走茶凉,自此败了。

钱程只有一个堂姐钱扶柳,问及此人,据说早几年嫁了怀钧集团的赵总。盛传赵怀赫打老婆,但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外与妻女相处融洽就行了,面子上过得去,谁管里子是黑是白。

魏璠第一次见到赵伏波,她八岁,她十七。

那个女孩很不合群,七八岁的花骨朵年纪,别家小千金都穿着花团锦簇的高定,指甲粉嫩嫩涂着亮晶晶的颜色,脆生生要各式各样的点心,她一身简装,戴着轻型眼镜,特立独行。

她老爸魏隆东冷眼道:“赵总,你这怎么还招起童工来了?小保镖还挺敬业。”

赵怀赫尴尬:“那不是……那是我女儿,伏波!怎么穿成这样!快过来跟叔叔问好。”

魏璠就看见那个名叫赵伏波的孩子走上前,轻轻说:“叔叔好。”

魏隆东敷衍地点头:“很害羞啊。”

魏璠从父亲身后走上前,好奇地去拉她,很轻松拉动了,赵伏波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被魏璠牵着在人群中穿来走去。

魏大小姐人脉太广,很快一群好友围上来说起时兴的八卦,她说得兴起就忘了身旁还带了个人,等一杯香槟喝完,突然一个激灵,四处寻找那个赵家小姑娘。

寻了半天,她在外面柱子的后面看到了她,赵怀赫站在她面前,单手叉腰,压低声音不悦呵斥:“你怎么回事?你妈脑子有病吗,也不知道把你打扮一下?”扯了一下女儿的领口,又去抓她的辫子,“这都穿的是什么!头发呢?又剪了?你……你他妈丢不丢脸,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别人都是怎么穿的,我都没脸说你姓赵!”

女孩没说话,顺从低头,任自己被父亲推来搡去。

魏璠睁大眼,怀疑眼睛出了问题,从小到大,她爸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在她的世界里,女孩子就是小天使,无论如何,都是需要包容和爱的。

这时有某老总无意经过,略微瞟了一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赵怀赫相对客气笑笑,掏出烟盒,拽着方步离开了。

而后赵怀赫似乎意识到这地方不够隐蔽,推着女儿离开了那里,魏璠跟了上去。

她悄悄望见那一对父女拉扯着走入一间挂着“维修”的牌子的厕所,几条拖把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在男厕所的小便池前,他劈头盖脸扇了她十几个巴掌。

魏璠浑身发冷,听男人的叫嚷着:“不如就这样死了!”

那动静太可怕,任谁只敢看一眼,魏璠像一个误入人间的花仙子,惶恐不安地窥探黑夜,那夜晚深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血滴在拖把上。

她的眼睛空荡荡的,没有仇恨,没有惧怕,什么也没有。

像个破败布娃娃,有一双玻璃扣子缝的眼。

等赵怀赫发泄完走了,她遮着脸出来,默默在台子前洗脸洗手,拧鼻血,蓬头垢面顺路返回到原来的位置,守在她妈妈身边。

十七岁的魏璠艳压群芳,父母感情和睦,有时拌几句嘴,父亲会故意板着脸抓住拖鞋拍墙:“服不服,我要家暴了。”母亲高兴时就笑:“你来呀,你连虫子都拍不死。”不高兴就一招水漫金山。

“家暴”这个词,在魏璠的认识里,是个温馨可爱的词,是夫妻间的情趣。

她不曾意识到,这个词真正代表的意义,是外人看不见的地狱。

是见血的殴打和刻薄的辱骂,母亲的惨叫和哭泣。稚子在暴力和绝望中苟且成长,每一天都是撕碎天地的末日。

——世界大概会在脱离苦海前终结吧?

——已经终结了。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朝那边看,指指点点地嘲笑,赵伏波在她们看来是“奇怪”的,不服管教,忤逆的,没有教养的。

她们偷偷摸摸说因为她母亲钱扶柳是“傻子”,把女儿也教傻了,赵总真可怜,老婆傻的,女儿也要傻。

强烈的同情心驱使着魏璠,她可怜这个孩子,但她没能走过去,魏隆东死死抓住她,把她带离那片地区,在她耳边低语:“别去管,家务事。”

她在舞池昏头昏脑转了几圈下来,趁父亲放松警惕,又偷偷摸摸看那个角落,那对母女还在那里,女孩直挺挺贴墙站着,一口水不喝,一口吃的不碰。

母亲疲倦打盹,女孩就强打精神,扫视一切靠近的男人女人,母亲要去洗手间,她就跟着,沉默地走在靠后的位置,一旦出了状况,迅速跨前一步挡到母亲身前,不像母女,像一个护主的骑士。

魏璠不知道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经常这样倒置,母亲保护不了孩子,孩子就要保护母亲。

过了很多年,魏璠还记得八岁的赵伏波,这也是她第一次同最后一次见到赵伏波的母亲。九四年,她推开怀钧集团董事厅的门,百叶窗半开,空荡荡的椭圆桌座一尘不染,十五岁的赵伏波背对着门坐在桌子尽头,吸着一根纸烟,望着天空,眼眸淡淡。

往事化碑,骑士成王。

作者有话要说:烟花倒计时

第77章 公义

八七年,魏璠远渡重洋,留学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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