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74)
“不要。”她非但没偏向他,还朝另一侧转了转,留给他发髻微乱的后脑勺。
景深愣了愣,今日再一次觉得她不对劲,壮着胆子一伸手将她脑袋掰回来,霎时僵住胳膊。
她哭了。
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汇聚在眼角,兜不住时便越过鼻梁,啪嗒一声砸在身下的薄被上,晕开深色的小花。
景深手还轻搭在她脸庞上,呆了好久才拿指腹替她拭泪,夏意再也忍不住来,放声哭起来,他找出方帕来替她愠泪,直到呜咽声渐停下。
月光下,少年低声问她:“舍不得我?”
夏意抽抽鼻子,泪光点点,哽咽着嗯了声:“舍不得,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还有好多书想和你一道背,还有好多好奇事想问你,还想……”
还想,还想问问那日在榴树底下,他为何要偷亲她?
第57章 策藜杖
她好端端地做着梦, 偏偏有东西在她脸上跑来跑去,痒痒的,可梦里的她抱着满满一箩花,松不得手, 只好忍着脸上那个讨厌东西。
再吹来阵凉风时, 脸上的东西就消失不在, 可没舒心多久, 唇瓣上又飘来片薄薄儿的花瓣,微微有些凉, 是她花箩里飘出来的吗?
手指才动了动, 就有人先她一步摘了下来,很快,也很麻,像冬日梳头解衣那样发出细细的咤声, 人也麻了一瞬。
花箩不在了,适才梦里的凉风夏花全都消失不见, 眼前漆黑一片,再之后唇上微微一凉……
福宝的喵呜声、团扇倒地的细风声、景深慌乱的呼吸声,全都钻进耳朵里, 她睁眼,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唇。
偏过头看景深,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在害怕。
于是在福宝跳上榻挡住她后,她也重新闭上眼, 也许闭上眼景深就不会太怕。
然她从脑到心全都乱糟糟搅成一团,连眉心也颤个不停,也是啊,怎么会只有景深一人害怕?
后来景深去了井亭底下,浇脸、发呆、懊恼,她也全见着了。
几时见过这样的景深,她心软捏了颗定心丸送给他,自己却被奇怪心绪摁在了砧板上,从那日后就缩在屋子里鲜少出来……自然也少同景深玩闹。
有时越过竹帘,她甚至能看见景深给福宝推秋千的场景,可怜巴巴的。
今日景深拿狗狗难过眼神看她时她忽然心虚,毕竟这些日子来,景深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就好像……就好像他明白了什么。
阿溟哥哥说七月里他们就得走了,这样算,至多也只有月余时候,他问她是不是舍不得。
他这样好,她自然舍不得啊。
***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还有好多书想和你一道背,还有好多好奇事想问你,还想……”
到最后一句时,她再也说不出来,干脆抱膝掉眼泪,皎皎月光底下泪光点点。
景深手足无措,一会儿拍她背替她顺气,一会儿摸摸她脑袋顶,一会儿拿方帕给她擦泪,不住拿话哄她。
后来还是院里的福宝叫了声她才哑住,吸了吸鼻尖探头往底下看,发现福宝已气势汹汹地爬到了木梯中间,此时正进退两难。
傻福宝……
傻福宝的眼睛在夜里泛着幽幽绿光,见二人探头看它便喵喵叫起来,颤声听上去可怜极了,景深无奈,顺着木梯往下,将胳膊递给它,福宝抱住他胳膊才得以上来。
夏意缴着手帕,提心吊胆等他们上来后才抒气,福宝一上来就在房顶上撒野,哒哒跑着。
景深望着它去,愣了愣神,越过屋脊看去后山,尔后以手示意夏意转身。
黑魆魆的柿林里萤光熠熠,流萤点点,映衬之下,两人眸子都同福宝一样来。
原来已是流萤飞翻的时节。
为了再近些看,她跪往上走几步,挺直背伸长脖子看得仔细,夜风吹干她湿漉漉的脸颊,一两只流萤翩跹飞至屋脊上,忽上忽下,忽明忽幽,比天上圆月还要可爱。
只是景深忽然发出奇怪吸气声,低低呢喃句,她不舍转开视线,问他:“你怎么了?”
“咳,”他抓抓另一边脸,半转身给她看,惨兮兮问,“蚊虫不会咬你么?”
他半边脸颊上赫然挺着两个大包,甚至在月光下落出阴影,夏意笑着戳了戳,无辜笑:“我自小不遭蚊虫咬的,爹爹也是。”
“……”还有这能耐?
“许是你的血要甜一些呢?”她撤了方才的难过,笑着宽解他,“月赏够了,流萤也看罢了,不若就下去罢?”
免得呆在这儿他还被咬。
脸还痒着的景深顿住,蹙额挠了挠耳鬓,遗憾地想,今夜大抵是说不出那话了,只有再等上一等。
***
下去时候也是夏意先,景深在屋顶上给她鼓劲儿,等她脚尖挨地时他才安心,把竹簟薄衾扔下去后就托着傻福宝往下。
原本走得好好的,福宝却在半道顽皮,前腿一伸往下扑,后爪挂在景深衣裳上,牵扯之下景深脚一滑竟从木梯上头跌了下来。
重重一声,然后就听他闷哼抽气声。
“景深!”夏意扔开卷到一半的竹簟奔向景深,他侧卧在地,抱着脚腕,额角青筋都露出来。
小姑娘才收住没多久的泪此时又往外冒,但咬着唇没哭出来,将景深扶坐起来,颤着声儿问他能动与否。
景深忍过一阵疼,额头已渗出汗来,脸色苍白,夏意单看着就疼,眼下先生不在家,她没法子便跑去临院敲门。
阿溟被带来院里时景深已缓过了最初那阵疼,替景深看脚伤时夏意就两手托着景深后背,躲在他身后偷偷红眼睛。
习武多年,这等脚踝脱位阿溟虽见过不少,却也不敢贸然替他复位,当即决定往白头寻那癞头先生,若索了富贵叔的马,骑得快些只需一炷香的时候就能赶回来。
夏意在阿溟去后,听他嘱咐打了井水,拿凉帕给景深敷脚。景深忙抓住她手腕,从她手上接过湿帕子自己敷:“我来就是。”
覆上凉意,景深眉头又拧了拧,儿时掉马后滚了几圈儿都未曾摔伤,今日竟因猫扯了把就摔伤了脚,实在倒霉。
还……还偏偏摔在夏意面前。颜面全失,何谈气魄?
看他皱着眉头,夏意抹了把泪,置气道:“往后再不管福宝了。”
福宝就守在不远地方,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尾巴绷得直直的,动也不敢动。
“你别哭啊,我这会儿不疼了。”景深宽慰着她,还笑扯扯的。
她虽不信,却还是停了泪,默默换着湿帕子,然后找来柄扇子替他扇风,景深因伤处一阵阵疼着,便也安静下来,良久只闻虫声。
“我给你唱小曲儿罢?许听着听着就不痛了。”
“嗯?你还会唱小曲儿?”
夏意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清了清嗓子直接唱起来,一首吟诵月光的曲子,恰也应景,嗢咿软语……
果然听着听着就不哪般疼了,良药苦口在今夜便有了另一说法,良药难耳。
实在难为听。
平日说话软绵细润的小姑娘,怎唱起小曲儿来恁的难听?
而夏意,这还是她懂事后头回这么肆无忌惮地唱曲儿,曲子是从芝婆婆和阿双姐姐那儿学来的,她们则是从她娘亲那处学来的,她本欢喜得不得了,却因唱得荼毒人耳就作了罢,这会儿给景深唱,脸始终热着。
耳边传来马蹄声时她才收声,只听外头人埋怨:“哼,教你骑慢你不听,这下老夫腿软了,还不是得你扶着。”
两人齐看去门边,阿溟搀着癞头大夫进来,肩上还背着个大药匣子。
“老夫倒要瞧瞧,多大伤定要把我从梦里扯来。”他脾气挺大,提着油灯气哼哼过来看伤,倒也没说是小伤的话,只嘀嘀咕咕几句。
夏意今日也不怕他,反倒能凑多近凑多近,癞头先生借着油灯将伤处左看右看,把药匣子打开后鼻孔重重哼一声:“小夏丫头再去点盏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