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62)
这时夏意抄好两首诗,左右观摩阵推去景深面前:“你瞧是不是又写好看了些?”
景深心里还忧心着她要做丫鬟一事,随意扫上眼,见首句“芦叶梢梢夏景深”时微微一怔。
对面的夏意眉眼盈盈,笑问:“好看吗?”
他头回见她写“景深”时,嫌丑教她写了好几页纸,如今这两字写得反比别的都好看。
“好看。”他教得可真好。
夏意弯着唇角不言语,又埋头翻了几页诗册抄诗,不识字、不解意时问问景深,景深多看眼那对梨涡,没再忧思那事,也捧起先生丢给他的书看,时而抬眼偷看下对面坐着写字的人。
春院桐始发,树上一人打着盹儿,树下一猫啃挠着树皮,皆未留心这对闲伴……
待到谷雨,已是杨花落尽暮春天气,常有子规啼啭声,这日天还未大亮夏意便教布谷声唤醒。
念及早间有事儿要做,没多赖着床当即起来,在熹微晓色出门去了李叔家的绿畦边。最外头有一小块地是李叔划给她家的,先生将屋子后头种不下的韭芹、茭白等等种在这处,篱笆边还长着一小丛毛豆。
间植一处,总不能强求长势喜人,父女俩一向随性,种得出便吃,种不出便买别人家的吃……
去岁至今一直风调雨顺,满畦春蔬都绿油油的,连同她家这一小块地也精神,精挑细选摘了半箩春蔬才回去,一进院就听福宝可怜兮兮地叫着。
这惨样皆出于景深不肯抱它的缘故,不肯抱它的原因有二。
一便是近来的福宝好磨牙磨爪,见着什么东西都想啃一啃挠一挠,就连衣裳也不肯放过,猖獗到连先生的裳摆都敢咬。
二来……今早天初初露白景深就起了床,然而从堂屋到厨屋,从屋前到屋后都没见着夏意人影。许久未有过这样的事了,感觉就像是他被人抛下一样,哪儿还情愿抱福宝?
这时见她回来,面色臭臭的朝她去。
夏意抱着圆箩,试探问挡在身前的人:“福宝惹你生气了?”
景深蹙蹙眉,沉吟不语。
她又瞄眼梧桐树上的人,再问:“阿溟哥哥惹你生气了?”
景深的炮仗脾气在见到她后就渐消下来,此时决计将这事翻篇儿,索性点点头:“嗯。”
不顾阿溟有几多苦不堪言,他伸手要过了圆箩往庖房去,没肯等她,结果立足灶台前等了好久也没见她跟进来,待他咬牙再出去时,院里哪儿还有人影在?
正要去她窗边时就听外头人说笑的声音,转头看去夏意已探了半个身子进院,与他笑:“景深,去桑林么?”
去,当然去的。他想也没想当即应下。
只他没想到夏意说的去桑林是现下就去,在她催促声中出了小院才见外头的易小满……以及闲待在家不必去学堂的易寔。
两个小姑娘又堆在一处悄声说话笑个不停。
不是说去桑林吗,将他催出来又定定候着是何意思?
困惑之际就有好几驾车过来,其中一辆正是易家二哥驾着的,原不止他们几人要去桑林,村里好几户养蚕人家都要去的。
景深伸展着撑个懒腰,心知今日又当是忙碌的一日……
然而这回是他想多来,夏意来桑林压根不是替易家采桑的,毕竟易家人也不养蚕植桑,她来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陌上桑林边,马、轿、板车多停在此处,景深在村子外见到这场景惊诧好久,才知还有从襄云来的公子小姐的……忽又听桑林里传来的姑娘家惹人遐想得低笑声以及男子的款语声,霎时明白来。
再看一眼身旁笑开花儿的夏意,默然不语。
她莫不是来看男女幽会的?
还是……他目光转去正在同易峰说话的易寔身上,突然升起些慌张,她小小年纪,应当不会学人“期我乎桑中”那套罢?
不会的。
想着他偏过头,易寔也笑着朝这边来,这还是头回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开怀到景深越觉不安,他作何要笑成这模样?
“二哥可说了,几时进去?”小满见易寔过来,笑得合不拢嘴问。
易寔忍俊不禁,扶扶额角:“他说再多吸几口香甜气再进去。”
夏意遂又和小满笑成一团。
四人站在一起,只有他景深一人不知究竟,有些气闷,却不能大肆发作,只闷声问:“你们不进去?”
“我们不——”小满说到一半,突然一顿,“是了,我们怎不进去偷听听二哥与春花姐说些什么?”
于是,几人在易峰进了桑林后也跟进去,景深这才明白来,今日这遭全是因为易家二哥有些话要与临村的姑娘说。
可惜没人说与他,是他自己揣摩出的。还要闷着声往前走时衣裳就被人牵住,回头一看,夏意顶着张红扑扑的脸颊,指着另一条桑径,声音压得低低儿的:“我们去这边。”
***
桑径间四个少年少女蹲在一处,夏意蹲下后便与景深咬耳朵,原本心情不佳的景深因她这识趣的举动舒心一些。
可于夏意本人来看,这哪儿是识趣的举动,她不过是以为他还生着阿溟的气,想替他寻点乐子罢了。
嘀嘀咕咕时候小满轻扯了扯夏意衣裳,示意她主人公快走近来,只是……夏意又扫了眼小满,后者已不及来时那样欢快,又越过小满看了眼易寔,他仍旧是挂着笑意看着另一边的动静。
收回视线,她他有些不自在地摸摸裙摆。其实那日易家小堂屋里,小满与她说的话她都隐约明白了意思……
晏平三年的春日不同于往年的春日,这是她及笄前的最后一春,也是在这个春日里突然萌发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心绪。
一种想同人说却又不知说与谁的心绪。
那日她与小满装傻充愣,与爹爹却说得明白,她一点也不想嫁人,哪怕是易寔这样好的人……
“春、春花妹子——”
桑林里易峰的声音传来,强拽回了夏意的纷飞思绪,她也从枝叶缝隙看了去。
易峰模样周正,块头也高,平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时候面对着心仪的姑娘竟耳根子红透来。
远处又传来姑娘家的轻柔笑声,近处桑顶上还有戴胜鸟走来走去,四双眼睛躲在桑林后头,只见易峰又踯躅几步,最终停下站在名□□花的姑娘面前。
“春花妹子,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
“那我可说了——”
“嗯。”少女腼腆低头,似是预料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易峰遂清清嗓子,只手背在身后,拿出这几日苦学的本领开口来:“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起得深情款款,收得气势恢宏,背完这首小诗时起先的羞涩也都抛开,直视心仪的姑娘。
而春花姑娘,从他起背时的一脸茫然,到最后就换上了大红脸。
前头什么桑、什么叶的她不懂,后头那句什么心、什么爱的她却明白,这下便轮到她答复来。
桑径上蹲着的的小满:“……”
“三哥,你教他的?”
易寔掩着唇,像是在憋笑,缓了缓才答:“不是我教的,只是他几日前管我要了本《诗经》去,后来又零零碎碎地问了我几个字……没想到是用在这儿。”
也不知他是怎么选的,倒一选选了首应景的表白小诗来,虽诗中是女子与男子抒情,他这是同姑娘表白心意,但于他二哥如此已然是优秀。
另一端景深与夏意也乐了,这首《隰桑》前几日才背过的,那时夏意还将“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节抄了几张纸,没想到会教易家二郎拿来表白心意……
一来笑着,二来又在心底替他着急,于是在听到春花姑娘应了好后桑林后头的小姑娘们就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