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48)
景深教这话哽住,果真是不孝子,先帝都去了他还要犯上一番。
夏意也觉得景深这个七叔年岁轻,听景深说他比爹爹小上十岁后又带着好奇暗自瞧上几眼。
之后便听起他与景深说他走后京里出了哪些事,譬如他才离京那会儿,椿娘原本都收好了行囊要来若榴照料他却被他爹拦下,再譬如景随那小子,自见不着他人后就在小孟先生那儿闹脾气,结果自然是被铁面老师罚抄论语……
讲着讲着景煦就滔滔不绝起来,等说去宁家兄弟俩身上时才打住,抿一口糖水扫对面两人一眼,发现小姑娘抱着杯子晃着腿,只有景深脸上有好奇神色,细思片刻没再讲下去。
“怎不讲了?以北怎么了?”
“天晚了,若钦兄可是快回来了?”
夏意看看屋外天色,嗯一声起身来备油灯,果真不到一盏茶时候夏先生便落了家门,还没进院三人便迎了出来。
早在院外就见着那架宝马雕车与两个随从,这时见了景煦的夏先生只稍稍挑了挑眉。
还是景煦先抱拳与他道:“小弟未递名帖便来拜访,还望若钦兄见谅。”
“许久不见,阿煦也学会礼数了?”夏先生说句反话,毕竟他从未见过站在院内与院外主人家说拜访话的人。
景煦咳一声:“当着两个小孩儿面,若钦兄便别唤我阿煦罢,我早便及了冠,你叫我声寒去也好。”
这分明是撒娇语气,两个小孩儿鄙夷看向他:“……”
夏先生笑着将几人拥进屋里,见堂屋里摆着好些东西,朝景煦道:“如此厚礼,若钦一介乡野村夫恐是难招待回来。”
“这是给若钦兄的谢礼,唯恐礼薄了匹敌不上我那侄儿顽皮。”
话是说景深是来给人添麻烦的,便是给再多东西也不能算多。
一旁静默的景深忽冷笑声,厚着脸皮问:“你既晓得礼薄了,还不再添些来?”
景煦一顿,随后不可思议道:“没想到如今不但顽皮,还学会厚颜无耻了?”
叔侄二人贫嘴几句,夏意坐在先生边上始终看着,好久才停下来。
夏先生正要问吃些什么时听见外头勒马声,尔后还有两声驴子的嘶鸣声。
一开始被景煦支出去的随从各提着两个湿漉漉的袋子进来,打开时见是猪、羊肉藏在冰雪里头。
“寒冬腊月的,不若吃拨霞供暖和暖和身子?”景煦面容上露出欢喜颜色,看向屋内众人。
***
夜幕垂矣,阿溟脑袋靠在冰冷的梧桐树上,看着小堂屋里亮堂的灯光叹息。
这位清闲王爷怎么偏选在他去襄云的时候来若榴呢?错过了他跟世子见面的场景,他该怎么给王爷转述呢?杜撰么?
“阿溟哥哥,回来吃饭啦——”
临院里阿宝的声音震天动地响,话音才落下屋里景深也大声附和声:“你怎又来看了?我们要吃饭了——”
阿溟只好耷拉着眼皮摸黑回李叔院里,景深却教堂屋里坐着的景煦敲了下脑袋。
“好吓我一跳。”景煦确实教景深这声吓着,敲过他头才平复些问,“外头那人就是来看着你的?”
“嗯。”景深如今说起这事已是心平气和了,这会儿盯着桌上风炉上头咕嘟嘟的煮锅看,热汤上头飘着些佐料与干小蕈。
铁铫摆在方桌正中,四人各踞一面,向门而坐的自是夏先生,对坐景深,夏意居右,景煦居左。各人面前摆着酒、酱、椒料腌好的蘸汁,此时少半铫热汤煮沸,听着咕嘟嘟的声音,夏意吞吞口水问一句:“能涮肉了么?”
“开吃罢。”先生看她馋猫儿模样,与众人点头示意动筷。
得了话得夏意跟景深一并夹了片薄羊肉片进锅里,反复拨摆,等肉片颜色变成云霞色时才丢进自己碗里蘸蘸一早调好的姜椒醢酱吃掉,随后皆笑开来。
笑得像村口的小傻子。
景煦看着小傻子们,心生些感慨,做出个举杯动作,却发现手上的是一杯甜糖水。
今日真是吃了许多糖,甜兮兮的有些黏牙,遂问先生:“吃拨霞供怎能没酒?”
白日里的虎头虎脑这时一听酒便竖起耳朵,哪知夏先生随即扫兴回绝:“今日不成,明儿我还要去学堂,两个小家伙头回便喝多了。”
景煦先点头噢一声,吃了几片肉后忽问:“莫非若钦兄如今酒量仍差得很?”
夏先生:“……我去厨里看看栗子,再烤个雷公栗罢。”
说完便没留恋地去了,景煦握着竹箸儿的手顿了顿,挑眉问夏意:“可是教我说准了?”
夏意想了想,觉得还是要顾及爹爹颜面,摇摇头。
景煦没劲地又喝一口糖水,问景深:“你不是不爱甜的么?”
“有吗?”景深顾自吃着肉,没心思理他。
景煦又没劲来,再换去问夏意:“他平日也这般能吃吗?”难怪又长高了。
正吃着一片兔肉的景深一噎,转过头去猛咳一阵,这下夏意哪儿还顾得上回景煦的话,忙去替景深顺气,递了水给他,边拍他背边哄:“你吃的不多的。”
景深吃得多还是少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听夏意宽解说吃得不多的话时心情略为复杂,他有什么办法,就是吃不饱啊……
“怎还呛着了?”夏先生端着一铁铫出来,搁去火盆上头。
已咳好的景深与夏意看去锅里,密密覆着栗子。
景深不知是好奇还是为了转话题,问道:“就这么闷么?能熟么?”
“底下有蘸了油跟水的栗子,何须你操心?”夏先生说着盖好盖,重新坐回位子上。
继续涮肉片吃时,景深有些委屈,夏意见他涮肉的兴致都不及方才了,亲自帮他涮过放去碗里:“你别不吃呀,肚子饿了睡觉时会叫。”
看上去像只甩尾巴的小狗儿,夏先生短暂地想了刻,尔后咳一声,夏意忙也给他也涮了片。
事外人景煦挑眉后,一筷儿夹了三片到铁铫里拨云霞去。
不会儿一旁火盆上的铁铫里头开始发出闷响,有如轰隆隆的雷声,愈到后头哔哔剥剥声愈是强烈,小屋子里一时热闹得很,待栗子出铫剥食时其香软酥烂着实让人又多吃了些。
一顿毕,收拾盆炉的收拾盆炉,洗锅碗的洗锅碗去,唯独景煦一人左也不是又也不是木木立在原地,还教景深弃嫌说碍路的话。
啼笑皆非的清闲王爷干脆躲远去,吃饭一时爽快,饭毕却难堪得很,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他这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侄子,如今做起这粗累活来哪儿还像个世子爷,这么一想,他也觉得兄长给景深的惩处重了些。
夜里躺去景深床上时这感觉更甚,床板比石头还硬,屋子燃着盆火也久不见暖和。
“景深,这下你睡了吗?”景煦睁大眼看着泛着橙红暖光的火盆。
“嗯。”景深不耐烦道,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问这话了。
“……”景煦语塞,裹紧身上被子,“你住在这儿开心吗?”
开心么?
暗色中,本还不耐烦的景深也睁开眼,渐渐感知到暗夜里微弱的炭火光芒。
他来若榴这许久,好似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细想了想,低低“嗯”了一声。
“你开心什么?乡间景致好或是这儿的人好?”
“人好。”他脱口道,后又说,“景致也清秀。”
景煦舒气,问他:“可是比在京中时自在?”
“嗯,难怪你总四处跑。”景深顿了顿,想起白日里的疑惑来,“你认得先生,那爹爹也认得他罢?”
“自是认得的,我认得他时才九岁,那时我母妃才去,还是母后送我到宫外与四哥小住时认得的。”当然还有一个交好的缘由,不过好似不该说。
“先生果真一早就知晓我身世啊。”景深感慨道。
“晓得你身世也不会优待你。”
深有此感的景深却还要顾及面子反驳:“先生待我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