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仙(出书版)+番外(34)
庭院里有一口大鼎,香气缭绕,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沾上这种烟火气。
“我也有想求的东西。”他眼望着远处,低声说:“我和涂宥一样,母亲都进不了家门,小时候被人欺辱,长大了被人忽视。就算我剑练得再好,书读得再多……”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被揪着似的,细细的疼痛泛上来。
为他,心疼。
“文家是世家,家规森严,家里有一座藏剑楼,以我的出身,永远也不能踏进一步。可是我那几位哥哥,他们即使年满十六,能进得去了,却还是庸碌无能。那些高深的剑法剑诀他们再过几十年也领会不了。我却只能被家规拦在门外面……我想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我也是文家子弟,我想踏进藏剑楼,他们只能在一层二层打转,我想直上八层,学到文家祖上留下来的最高深的剑诀——”他声音渐渐拔高,脸上透出薄红,忽然又顿住,低声说:“我想让母亲不必再对文家的大少主子屈膝,不再口称奴婢……”
他转过脸去,但我依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初见时候他那样清雅完美的样子,还有现在像个委屈的倔强的孩子一般的模样,奇异的,糅合在一起。
渐渐丰满起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从一张美丽的画儿,渐渐变了样子。人从画中浮起来,有软弱,有欲望,有执着,有诚挚……让人觉得分外真实。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话……”他回过神来,一向稳重从容的那一面还没来及摆出,而倔强软弱的那一卖弄也没来得及收回,因而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有点忸怩。
我心里发酸,又泛着淡淡的甜。
从来没有哪个人,让我有这样的心情。
我回过头看着大殿里的佛像,佛一脸慈悲的,垂注众生。
我从来没有求过佛,因为我……还从来没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求佛来帮助实现。
没有忧虑,也没有渴盼。只是想将幻术练得更好些,让父亲高兴。
可是现在我却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想让他快乐。
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希望他能实现他的愿望,堂堂正正的有一个身份。
他的外表越完美,其实内心越不安。
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壳子。
也许面前这个倔强得有些脆弱的孩子才是真实的他。
巫真解了签回来,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气,看来那签是解得不错。其实解签的人吃着这碗饭,肯定都是朝好处说,即使是下签,也会给人解得逢凶化吉,好签更是说得锦上添花。
我问她:“解签先生怎么说啊?”
她瞪我一眼,不过那一眼里的害臊多于羞怒,小声说:“解签先生说是好签……说不必心急,因果就在眼前……”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没有心急。”
“是,你自然不心急的,你年纪还小呢,那解签先生是就事论事,又不是说你比心急。”
“巫宁,你……”她立起眉毛来:“我撕了你的嘴。”
她朝我扑过来,我笑着躲开,绕着寺院门前的石碑同她转圈儿。
只是,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若不是心里存了另一个人,就该发现巫真的笑容和厮闹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求姻缘签?又为什么求完签后笑容神情那么不同?
而巫真也是一样。以她平时和我的亲近默契,她该能发现我的心绪也与平日不同。
许是阳光炽烈,脸微微的热起来。
“咱们去划船吧?”
“你这些天坐船还没坐够啊?”
“不是,你看那里……有唱歌的。”
我早看到了,那可不就是花船么?我虽然没坐过,可是总是认识的。
“不成,咱们钱不够啦,你以为人家听曲子那么便宜么?三五个钱就打发啦?”
巫真想一想,也想明白了,有点垂头丧气:“咱们不能变钱出来花。”
“对。”
文飞朝湖上望了一眼,说:“难得来一次,茂城的歌很有名的,去听吧,我这里盘缠还有剩。”
巫真连忙摇头:“算啦,我只是随口一说。谁要听她们唱啊,巫宁唱得比她们好听。”
她不是顺口一说,文飞却当着地问:“是么?”
“哪里,其实我就会唱两只曲儿。”
我们找了一只小船,讲定了价。那船夫年纪大了,头发都半白了,可人很风趣,看我们要去湖中,笑着说:“三位想听曲儿吧?我跟你们讲个好法子,不用花钱的。那湖心岛边的柳荫底下地方大很大,随便找个地儿一窝,那些船上的人唱曲都能听见,旁人花钱咱们听乐儿。”
我们忍不住笑,巫真说:“看了你老人家常带人来听白曲。”
“嘿嘿……”
船果然泊在柳荫下,笙管丝竹声响清晰可闻。岛边泊着不少大船,上边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大灯笼下面一字排开的小灯笼各具特色,有鱼儿灯莲花灯走马灯六角宫灯,不一样的灯上各写着一个花名。什么月娇、春香之类,船夫指着那么灯笼说:“你们看,那些有名的姑娘,若是哪个被点了,另坐船走,就把灯笼也取下来一块儿挂着走了。”
上面琵瑟一响,船夫也来了精神:“这肯定是一品红,她的嗓子删最好,调门儿起的比别人都高。”
巫真骇笑:“你连这都懂啊?”
“嘿,她从十一岁开始上船唱,我就在下头听啦,听的多了就知道了,过门儿一响就知道是谁。姑娘们拿手的曲子都不一样,还有位步步娇,她一切伴奏的家什都不要,只敲着小鼓点儿唱,唱得那叫一个脆亮。”
我心中有些恻然,十一岁就上船卖唱卖笑讨生活,大概唱不到二十就要下船了。
可下船之后,也许会更糟。
这种时候我不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天色暗下来,我们这船舱里只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巫真把她买的糖花生和小面果子拿出来摊在小桌上头。
我捏了一粒花生没吃,大船上面一品红宛转莺沥地唱起曲来。
曲子里唱的是花好月圆,湖上水波轻响,长长垂下的柳枝拂在头顶的蓬盖上,说不出的凄清。
想来大船上定然是热闹不堪的,未必有人认真听曲。
巫真托着腮,看着是在侧耳倾听,可是眼神有点飘,不知在想什么。
船舱里地方窄,文飞虽然坐得远一些,中间隔着也就一尺远。
互相……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虽然是在客途中,他却没象一般人似的不讲究,头上,身上,离得近了还是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味儿——还有点淡淡的墨香。
巫真轻敲着桌沿打拍子,轻声说:“在水上听歌果然不一样,在山里听歌,那声音敞亮。在水上听,这声音柔婉......”
“那是人家唱歌的人本来声音就柔和婉转。”
巫真坚持:“就是不一样。”
远远地又有乐声近了,听着曲子新巧欢快,倒让人精神一振。船夫更是激动:“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打擂台的来了。”他见我们不明白,就兴致勃勃地解说:“这一船是桃家巷的船,桃家巷的大姐就是一品红,在我们茂城那是数一数二的。这又来的是另一家,是惠秋坊的,那家的妈妈很是下了力气,栽培了好几个姑娘。像伶月儿,小海棠,还有一个柳娥,那都是亮堂堂的好嗓子啊......这两家常打擂台,各有绝活儿,只要一遇上,那可够热闹的。”
巫真打趣他:“你老人家光知道她们嗓子好,就不知道她们长得怎么样?”
船夫认真地说:“真不知道。要说她们每一个,只要开口我就听得出谁是谁。可是这长相么......嘿嘿,我一穷摇船的哪有福见着她们的长相好不好。”
这说的也是。歌声能白听到,可是姑娘却不能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