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霓(99)
他悲哀地看着我,慢慢地摇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不甘心,可是那并不代表你有权利允许自己做所有的事。”
“西决,”我走到墙角去,背对着他,轻轻地用手指抹掉了眼角一滴眼泪,“你是好人。可是我不是。我最不允许自己做的事,就是像你样活着。”
他突然被激怒了,“姐,我不在乎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也别忘了,咱们俩,到底是谁更在乎自己会不会被人瞧得起?是你,不是我!”
“我他妈用不着你提醒我!”我冲着他走过去,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睛、他的鼻梁,“我当然知道其实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一定要把这些话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吗?我忘不了,你大一那年夏天,我从新加坡飞回来降落到北京以后,我没有回龙城,我就在首都机场转机到你上大学的那个地方。我站在宿舍楼前面等你下来,可是你呢,你一看到我你就拖着我走到楼后面去,你说‘姐你来干什么’问得真好啊,我来下什么?你一直都把我看成是你的耻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说什么哪你!”他眼睛里居然闪现着童年时的那种气急败坏,“我那时候只不过是害羞,因为你穿得太暴露了,仅此而已!”
“是!你为什么不好意思说因为我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你怕体当时的女朋友看了会误会!我当时说我要请你和她吃顿饭,你还记得她看我的眼神吗?我他妈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点,瞧不起就是瞧不起,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地不敢承认呢?人敢做就要敢当,你着就叫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爆发般地喊出最后那几个字,脑袋里一片闪烁的空白后,终于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就冲你这副虚伪的死相,难怪你彻底让人家江薏恶心了,难怪你就是半夜三更把电话打到酒店去求人家人家也不理你呢,难怪人家宁愿和方靖晖鬼混也不愿意和你这种窝囊废结婚……”
我那个“结婚”的“婚”字还没完全说出口,就吞了回去,像是变然被一口很烫的水烫到了。满室的寂静已经寒光凛凛,其实我也吓到了自己,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想着要澄清那个来自陈嫣那里的谣言,现在好了,说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说那句“难怪你彻底让人家江薏恶心了”,后面跟着的那两句是鬼使神差地冒出来的,说不定只是为了凑足三个以“难怪”开头的句子,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有分量一点儿。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轻轻地笑了笑。在他非常生气的时候,他才会使用那种非常平稳、波澜不惊的干笑。
“对,我是看不起你。”他的眼睛里面结了冰,“我看不起一个自私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我都替你觉得羞耻,你配做母亲吗?真庆幸郑成功可能会懂事得比较晚,不然的话,再过几年他就会恨死你。”
“那就让他恨吧,谁在乎!”我忍无可忍地把耳边的头发狠狠地拨到脑后去,“我没有选择过他,他也没有选择过我,他愿意恨谁都是他的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你是他妈!”这句乍一听很像是骂人的话。
“那又怎么样!”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和他其实不熟的。我们没有彼此选择过,鬼知道是谁让他从我的身体里面出来!谁规定的就因为我生过一个人我就必须要爱他?谁规定的就因为一个人是被我生出来的他就必须要爱我?少来这套了……”
“那是天意,那是天理,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说,你不能讨价还价。”他略微弯曲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你是老天爷吗?”我简直都要笑出来,“请问你现在是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郑东霓。”刚才他眼里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一秒钟之内彻底消失了,他缓慢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什么话也没有了,你是个疯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冰冷,他嘴角的轻蔑,他站起来的决绝——就像是被方靖晖的魂魄附了身。你们终究都会变成同一张脸孔么?疯子?你也这么说?你?西决?方靖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叫我的?是因为有一回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把煤气灶上的一锅意大利肉酱拿下来冲着他扔过去么?墙上、地上、瓷砖上、冰箱上,全部都飞溅着带着洋葱和牛肉末的番茄汁——就像是个凶案现场,后来因为墙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迹,我们退房子的时候还赔给房东400美金用来粉刷的钱。不对,我那么做,究竟是在他说我“疯子”之前,还是之后?也许是之后吧,就像当年郑岩是在听见我妈说他是“疯子”之后才揪着她、企图用她的头发来引燃蜂窝煤炉子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