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诈骗(10)
真正觉得日子难过起来,是在回到秋家以后。姜品浓多年苦心孤诣,挤掉大房稳坐正宫,希望美丽的女儿将这份荣耀一并继承,用琴棋书画打磨她,讲灰姑娘的故事诱饵她,试图将她洗脑成一朵菟丝花。
秋棠在十六岁那年被迫穿上大人的高跟鞋,坐在舞台中心的钢琴凳上,接受众目睽睽的打量,那是一场绑架。
还不知道物化是什么意思的年纪,她已经开始经历。
姜品浓空长一副知性皮囊,根本没读过几本书,偶然翻到一句诗,“一树梨花压海棠”,光看字觉得真美,迫不及待地撷下最后一字,为女儿加姓改名。
后来参透诗中意境,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积极投著于为秋棠寻得恩客,最好是个老鳏夫,嫁过去生个儿子,然后等着继承大把遗产。
姜品浓被秋涵笙的拳头揍得痴癫,所有病态幻想都寄托在秋棠身上。
秋棠在五岁改名那年迎来第一次精神性死亡,十六岁生日那天,姜品浓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大宴宾客,邀请名单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富豪,悌怜女儿毕竟还小,也请了几位年轻些的世家大少爷。
话讲得很干脆:“上去了好好弹,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知道了吗?”
秋棠当然知道,一曲弹毕,等着她的要么是某个密不透风的金丝笼,要么是不见天日的小黑屋,
总之,她活不过今晚。
秦易铮的出现纯属偶然,他那时刚毕业回国成立易升,创业初期,大大小小的业务都得亲自操劳。
在锦城谈项目时被生意伙伴拉去参加一场晚宴,去到之后倍感无聊,一群酸朽男人互相吹嘘时声音高亢,陡然间低下去,凑近了小声说着什么,顿时又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真的十六岁?姜品浓也舍得。”他听到有人这么说,笑声猥劣。
“这么漂亮的手,怪不得,弹得真好听,真完美。”那人嘶了一声,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一口,目光全瞟向台上。
秋棠的演奏和她的身体一样完美,像一片洁白的新雪,谁都想上去踩一脚。
但她不能喊痛,她是姜品浓拿捏在手心,花费十一年精雕细琢的玉,通透无暇,发出自我声音的一刻就是破碎的一刻。
秋棠知道自己易碎,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碎,她华丽昂贵的裙摆下,藏着一把刀。
刀刃磨得锋利,贴在腿上冰凉。她忍不住想象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时的爽滑触感,是否像曲子高|潮旋律一样酣畅淋漓?
秋棠手指舒张,弹出一连串惊艳迭起的音符,台下的分贝果然低下去,仿佛当真被她扼住咽喉。
一曲终毕,鲜花掌声中,她的目光无声刮过每一张脸,虚伪的,贪婪的,透着荤腥的,毫不掩饰的丑陋,贵族酒庄空运的红酒也没让他们高贵起来。
杀人判几年?监狱里的警察会不会像姜品浓一样打她?
秋棠来不及细想,她已经磨刀霍霍。
直到她撞进一双温润深沉的眼。
秦易铮步出人群,一身卓然气度已是不凡,有眼尖的认出他是深城的秦家少爷,纷纷上赶着巴结。
姜品浓站着没动,她笑得像四十岁中了举的范进,厚重脂粉裹不住眼中得意,心想我女儿多优秀啊,竟然钓上了秦易铮。
秋棠浑浑噩噩,关于那晚后来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忘了她是如何被秦易铮带离会场,只记得对方温暖的掌心,和使劲仰头才能看清的深邃五官。
这一切都无关乎爱情。秦易铮什么也没问,也许是不忍心,或者是没兴趣。秋棠一天滴水未进,饿得发抖,但她的胃被裙子绑带勒成一束,进食艰难,秦易铮便给她买了一杯热奶茶。
“好好学习。”他对她说,“如果想出国留学,我认识几家不错的中介。”
姜品浓巴不得女儿早些卖个好价钱,绝不会让她上大学,如若要彻底摆脱秋家,出国是最优解。
十六岁的秋棠,身家性命都捏在姜品浓手里,梦想满满当当,现实空空荡荡。秦易铮短暂地出现又离开,留下一杯奶茶几张名片,已足够支撑她走完接下来所有计划。
他在晚宴上替秋棠解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就是这么一点滴水之恩,救了她的命,替她免去一场牢狱之灾。
年少的时候看一切都很轻薄,包括生死,有很多疯狂的想法,但从未想过疯狂的代价意味着什么。
人生的拐点往往存在于不经意间,经历过后方才恍然,我原来成为了这样的人,我差点成为那样的人。
秋棠偶尔会想,如果当年姜品浓没有把她带进秋家,她会怎么样?
如果那晚没有秦易铮的出现,她会怎么样?
如果后来没有和秦易铮在一起,她又会怎么样?
当现实受挫,回忆过去种种,发觉曾经的自己拥有无限可能时,那一瞬间是最难过的。
十九岁的秋棠觉得秦易铮太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在国外与秦易铮重逢之后,她不得不承认世上有些事情的确命中注定。
二十四岁的秋棠,一腔热血蹉跎五载,性情和感情都被磨钝,没有办法再像当初那样用力地爱一个人,但秦易铮仍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束光,纵使细尘飞扬,毕竟有直击心底的暖意。
记忆蒙尘,过往变得模糊晦暗,此后唯一鲜亮的只有秦易铮。
爱与不爱都很难。
第8章
跨越赤道,飞机从北半球抵达南半球的伯里岛。
秦易铮包下了整个头等舱。舱内温暖宜人,只有他和秋棠,两人并排躺在角度适中的座椅上。
秋棠戴着眼罩在睡觉,空乘送来精致的飞机餐,秦易铮小声道谢。
伯里岛所在地区讲英语,空乘带着南半球夏天的热情,为两位乘客倒上香槟。
索性四下无人,空乘多聊了几句,问秦易铮,他旁边的是不是他妻子。
秦易铮晃了晃酒杯,温沉地笑,声音也染上香槟的醇厚,
“She’s my girl.”
飞机即将降落,秦易铮把秋棠哄醒。他摘了她的眼罩,看着这张玉白恬静的脸,横生一股逗弄的心,捏住了她的鼻子。
秋棠很快因缺氧而转醒,睁开眼睛,视线隔了一层水雾,惺忪又茫然地:“嗯?”
“睡了这么久,还没睡醒?”秦易铮忍不住又勾了勾她过长的睫毛,“要不要吃点东西?”
秋棠摇头,看起来昏昏沉沉的,“不吃了,刚睡醒没什么胃口。”
她饭不想吃,倒是把酒喝了。
秋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舌尖抵着上颚打圈。
“girl”。
这个词来回绕了好几转。
下了飞机,热浪袭来。司机提前预约好,已经等候在出口接他们去酒店。
从机场到酒店途径众多美景,他们坐在敞篷观光车上,经过一片海滩时差点被一群玩水枪的孩子们击中。
司机很健谈,同时充当起导游的角色,沿路介绍着伯里岛的风土人情。秦易铮神态轻松,手搭在窗沿,虽然对这儿不甚熟悉,但他天生具备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和司机的交谈很愉快。
湿暖晚风刮过海面,被运上陆地,又穿过他的指尖,吹在秋棠的脸颊。
她半闭着眼睛,在封闭空荡的机舱难以入睡,这会儿到了开阔热闹的公路海滩,失重感消失,倒真有了几分倦意。
商场上唇枪舌战明谋暗算,圆滑老道的背后是时刻紧绷的神经,撇开工作,秋棠私底下的表达欲几乎为零,她更喜欢倾听,比如此时海边纷杂喧闹的欢笑,身旁秦易铮优雅流畅的谈吐。
秦易铮说每一种外语的样子都很性感,秋棠闭着眼睛描绘,他换下国内厚重的冬季西装,入乡随俗,短袖长裤,两腿交叠,米白色休闲裤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腿部线条。
和司机聊天说英语,受他美国籍祖母的影响,带一点加州口音,加州人喜欢的夸张手势倒是没有,手腕自然搭在膝盖上,月光照得手指玉白骨节分明,偶尔轻叩几下,干净齐整的指甲透着健康的光泽。摘下平时的金劳力腕表,他看起来仍然很贵。
秋棠慢慢往秦易铮靠过去,脑袋枕在他的肩头。秦易铮正在向司机打听附近好吃的美食摊,自然地搂过秋棠的腰。
他低头看见她温顺精致的眉眼,咬字间带了几分笑意,海风灌得心脏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