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31)
入夜,可去的地方那更多了,香港这座表面上看着战战兢兢的城市,紧绷的神经下处处是疲软的灵魂,这些人白天缩在拈斤播两、审时度势的皮囊里,在太阳底下赤佬一样的煎熬,熬过了黄昏,熬到夕阳斜落的最后一缕光也完全沉到海面底下,他们就争相地活过来,蝗虫一样的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仗着寂月的不声响纵欢作乐,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乃至猫在角落,永远睁着一双戒备招子,这头监视,那头视奸的日本人,此刻也眯起狭长窄薄的眼皮,陶然然地被这片败土吸收掉,短暂地遗忘了军国敌我。
但祁天是例外,他出生在内地,长在香港,手上持有大英帝国的护照,漂泊早早灌输了他舍得,到哪儿都不成家,所以什么都不特别看重,尤其放得下,反而较大多数的人保有一份惬意。
深知丁烈近来分身无暇,祁天给老张放了大早,开车带白盈盈下饭馆吃晚饭。
白盈盈坐在车上抬头向上,上海饭店的四个金字招牌,就没下来车。
“怎么了?”祁天从驾驶座下来,绕过车头为白盈盈开门。
“没什么。”白盈盈搀过他伸来的手下车。
祁天很自然地把一条手臂放到她腰上:“西餐都吃腻了,今天带你换换口味。”
白盈盈没有告诉祁天她来过这里,是不想让他知道,再引来无数自寻烦恼的话由,你来过了?那么失望的脸,然后进一步借题发挥,笑吟吟地问她,跟谁来的啊?你看,是不是自寻烦恼,还没落座便要毁掉一顿胃口。
也不晓得今朝什么日子,二楼的雅间全客满了,大堂聚满了人,走菜的跑堂,领路的伙计,抻脑袋看哪里有空凳子立马占上的客,田鸡箩倒翻了,每个人嘴上都安了一个大喇叭。
几个走路很横,穿军服的日本人从人堆里过来,有人避不开,险些被他们推着撞到白盈盈身上,还好有祁天用身子护着她,又搀了倒过来的人一把。
“谢谢,谢谢侬。”那人扶着眼镜,用上海话向他们道谢。
等日本人全都走过去了,他才小声啐:“个帮小什本,横点撒。”
「沪:这群小日本,横什么横。」
祁天向白盈盈愧疚地说:“对不起,平时也不是这样。”
他的道歉是所有声音中的异数,很轻,微微一点,好像嘴唇动了动,但因为贴得实在近,近得连睫毛眨一眨,人就痒痒,反而听得真。
他真是经常来的,老伙计认出他:“祁先生,常悠伐见勒。”
「沪:祁先生,好久不见啦。」
他完全没有一点犹豫,即刻用上海话热络地同人打起招呼,丝毫没架子地问起他老婆的身体好点了伐,上次介绍的中医是不是去看过了,白盈盈并不奇怪这样子的祁天,同他相处得越久,这样的场面见得越多,他是个走到哪里都不愁吃不开的人。
借他做人的荫头①,他们比别人更先一步得到一张桌子,挨着墙脚,前面有一根柱子和一个兰花架,与外头的喧闹隔开。
老伙计对祁天即有招待贵客的殷勤,也有予自家人的关照,寻得是最清雅的位置:“楼上来了萝卜头,雅间还不如楼下清净。”
祁天曲指在桌上叩,老法的感激:“一道烤麸。”又问白盈盈吃不吃生,“再来一份醉虾,热炒侬看了办。”
「沪:热菜你看着办。」
“有数!”②
“想了好久这里的醉虾。”祁天看见白盈盈盯着他看,“怎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倒不知道你还会讲上海话。”
“我母亲祖籍宁波,我出生在上海,十岁之前,家里说的都是上海话。”有心卖弄往往不灵,不显山露水的一笔反倒惊艳,祁天是深谙这个道理的专家,“来香港这么多年,上海话倒还记得清清爽爽,勉强糊弄人。”
“你讲得很好。”白盈盈道。
“没你的广东话讲得好。”祁天以茶涮筷,眼睛微微上抬,笑意吟吟地瞧白盈盈,“你相信缘分吗?过去我总是不信的,但在这里遇见你,我倒有点不得不信了。”
是不是缘分白盈盈不好说,世上的任何事一沾上这两个字,立刻占尽道理,诸多的说不通,所有的意图,瞬间变成话本上两情相悦的开始。
只是缘分也随人一样长着千百张面孔,有善缘亦存劫数……白盈盈垂下眼眸,她同祁天,又是哪一种呢?
实在人多,菜上得慢,祁天中途遇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两扇紧邻的隔间,一边已经有了人,祁天走进另一间,将门落锁。
他靠在门上点了一支烟,夹在手上并不急着抽,等隔壁的马桶,水箱哗哗放水了,他才把烟扔掉,用鞋头踩灭,动了动脖子,推门走出去。
两人在镜子里照面,是刚才见过的那个上海人:“啊,是侬啊。”他也认出祁天,让出水龙头,“侬先,侬先来额。”
「沪:啊,是你啊,你来,你先来的。」
他的客气在许多的上海人身上都不难找到,他们这种在乱世最混杂的城市里讨过生活的人,对礼让的拿捏总是惊人的巴结,被驯化来的敏感。
祁天对他笑笑:“难得碰到上海老乡。”
“侬阿是上海人?”
「沪:你也是上海人?」
“小辰光,屋里住勒愚园路上。”
「沪:小时候,家在愚园路上。」
“巧额,我就住勒哈同路上。”想起刚才那位半面惊鸿的美女,“侬带太太来吃饭啊?”
「沪:这么巧,我就住在哈同路上,你带太太来吃饭啊?」
“未婚妻。”祁天笑。
“福气好,福气好。”上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露出点精明,“我叫章仕成,在莉莉洋装店当裁缝,改天带侬太太来,我那里不少进口料作,都是紧俏货。”
「沪:改天带你太太来,我那里不少进口的料子,紧俏货。」
“那可帮了大忙了。”祁天卖了个有伴侣的男人少不得经历的苦笑,“伊拉女人家,大衣柜里总归嫌少一件衣裳。”
「沪:她们女人呐,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
上海人果然同情地笑了。
两人这厢说笑,谁都没想到,他们在洗手间里建立起来的友情,很快有了用武之地。
① 借荫头:沪语,托某某的福。
② 有数:沪语,知道。
第42章
这是一件计划外的失误,彻头彻底改变了接下来的很多事,只是当时,祁天太自信,白盈盈也不承认,有一些交集一旦发生,就不再受人的控制。
一道醉虾上得快,在祁天回座之前上桌,玻璃扣盖底下一只透明的碗,活虾呛在浑浊的黄酒里翻江倒海,落进滚油的水珠一样噼里啪啦。
丁烈完全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呢个系生嘅,仲扎扎跳,点食啊?”
「粤:这是生的,还活蹦乱跳,怎么吃啊?」
“点解唔食呀,呢个最好食啦。”金桂就爱使坏,当他的面夹起一只尾肢还在动的醉虾,用上下两片嘴唇吮住,嗑瓜子那么一嗦腮,虾壳空了,“盈盈好钟意食呢道菜啦。”
「粤:为什么不吃,这个最好吃了,我们盈盈就喜欢吃这道菜。」
“系咩?”丁烈的两根眉毛拧得能打架。
「粤:是么?」
金桂骗了他,爱吃醉虾的人是阿姐,她身上又来了月事,正碰不得凉东西。
丁烈以为白盈盈不动筷是顾着他:“你钟意就食多嚸。”他揪着他那对打结的眉毛,为她抄来满满一勺活虾,“食喇,够唔够?”
「粤:你喜欢就多吃点。吃啊,够不够?」
最后那半碗虾都进了她的肚皮,折腾她狠狠疼了一个晚上。
白盈盈笑起来,那天以后,她也爱上了吃醉虾。
有梁柱和兰花架遮挡,嘈杂中留出独一处的僻静地,最易让人开小差,也最不易被人发现开小差,白盈盈沉浸在往昔的回忆,突听到兰花架动了一下。
她当时一定不知道是谁会看去她那个笑,她只是听到脚步声,没来得及从小小的快活里全身而退,甚至没有分辨出那种顽固沉重的步调绝不是祁天脚上那双恣意风流的皮鞋发出来的,这种虹口马路上随处可见的,犹如踏着战鼓般的军靴声,竟然一时疏忽,忘记了收敛脸上那抹饱含真情的笑容,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