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热天里多数人的手是温热的或是带了少许湿润的柔软。梁韬的不是,他的右手并不再灵活,微微有些发凉,皮肤也很干燥。也许是握久了拐,掌心的茧子连同干燥的皮肤擦得她的手背也泛了红。也许正是因此,梁韬之前就很少用右手来牵他。
祝易道,“这只是一时的。以后当心点就好了。”
祝易不是个很会安慰别人的人,她看到梁韬的笑少了些许,“我现在还能站着走已经算是运气很好的。”
祝易不解。
梁韬想了想低声道,“这条腿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保下来的。”他似乎觉得过于省略,又解释道,“所以有些人,同样是少条腿。他们敢跑敢跳。我不敢。”
梁韬说到不敢的时候,祝易的的心揪了一下。
祝易看着梁韬,想着那个耐心的指着曾经录下的视频告诉每个指法该怎么做的梁韬,她明白生活最让人无所适从的不是没有,而是曾经拥有。
梁韬大概是想到什么,又把她抓紧了,“不是害怕。主要也是我年纪比较大了,得考虑长远一些。假设能活到七十多,掐指一算还有差不多四十年的时间,把身体糟蹋坏了后面四十年不是更受罪。中年人要惜命。”
梁韬怔怔有词,祝易倒并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说完了,祝易才绕到了他的身后,“你总是这样和人说话么?”
“不。”梁韬道,“我一般和别人提不到这些。”似乎也的确如此,仅仅是普通的关系也谈不到这样的话题。
祝易自身后环住了梁韬,“明明是些不开心的事。你不用特意说得很开心。”她凑得近,发觉梁韬短短的头发中间了不少霜色,不由语声也低了,“我明白,当时你很难过的时候没法告诉别人。”
“父母不能多说。岳父母更不可能。朋友忙着安慰我,不能辜负他们。她又走了。”梁韬数着,“还真是。最难过的时候只能自己想。”他的口气落寞下来,“我不是想骗你我不难过。只是该表达的时机已经过了,我得接受。接着做该做的事。”
祝易点了点头,意识到在背后梁韬也看不到,“我明白。”
“祝易。”梁韬声音明显洪亮了,“之前你遇到的那些不好的事不是你做得不够好。别害怕。”他说着把轮椅往前推了些许又灵活的转了过来抬头笑道,“我敢打赌。别人瞧见咱俩一起肯定想的是:这么年纪轻轻又长得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和个残疾人在一起。你看,一看就是我占了便宜。”
“实际上不是。”
“实际上当然不是。”梁韬小心的拍着她的手,“我没他们见到的那么不堪。对不对?”
“你非常非常的好。”
“谬赞了。”梁韬笑,“很普通。你看,一点也不帅,对吧?”
祝易当真认真打量了他,他惯常笑吟吟的,便有了一种感觉:观之可亲。
往事之中,难过有过,不堪有过,悲伤有过,喜悦也有过。最终各自又都是努力让自己再好起来,再走下去。
【未完待续】
时间在琐碎的事情堆砌之中慢慢地过去。
其一是梁韬的关节状况有些反复,当中又去医院抽了一次积液,自然也延长了被困在轮椅上的时间。对此,他是有过一些抱怨的,祝易也难得看他对着自己的片子发了会儿呆。
片子祝易看不明白,梁韬也一知半解。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值得高兴的,梁韬不主动让她看她也不去勉强。二人各自沉默了挺久,梁韬一如寻常和她说话的口吻,“走吧。”
祝易从这样的口气里判断不出他是不是把心情调剂好了,只转念一想,这样的状态对他也是稀松平常的,好像没啥值得特别纠结的。
如果祝易是个医生,应该也会挺喜欢梁韬这样的病人的,毕竟他特别听话,让限制活动就限制活动,她愣是没看见梁韬在没人的时间偷偷摸摸的违背一下医嘱。
梁韬推出了挺远,察觉祝易没跟过来,才又回头道,“走吧。没什么事。”
祝易跟了上去,“我饿了。你也好久没出门溜达了。你想吃点啥?我请。”
“突然就请客?看我心情不好?”
“嗯。吃点东西说不定心情会好多了。”
“或许真是。你看着办。”梁韬神色少许有些怅然,上了车,扶着祝易的座椅背调整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没什么。就是单纯的烦了。”
祝易没有应声,倒也明白他烦在哪里。她认识的人之中,梁韬已经十分能克制情绪了,在她看来很不顺的一些事对他来说似乎也挺无所谓的,成了细枝末节。只是再能克制也是个普通人,不算很沉重的抱怨两句,抑或是不经意时将自己的低落露出来。
许久梁韬道,“对了。东西别太辣。不太能吃。”
祝易就挑了个淮扬菜馆。祝易知道梁韬胃口不太大,之前问到他的理由是一直坐着运动量不够得控制体重。
这理由也不牵强,他吃饭时很斯文,筷子会换到左手拿,勺子则是右手。
祝易之前看过梁韬写字,大多是用的右手中指的断端和拇指捏着笔,食指断端抵着,不是很稳当所以字体就稍大没那么好看。偶尔用到左手时倒是秀气流畅不少。她就此知道梁韬是右利手,就算后来重新练了也不太习惯换。好在当今社会需要书写的地方少了很多,电子产品的介入省去了挺多麻烦的。
这用筷子是个精细活儿,梁韬就只能换了。
梁韬边吃边和祝易闲聊了几句,眼中的笑意总算又回来了,慢悠悠的说,“我快个把月没自己走过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
“坐得我浑身难受。”梁韬落了筷子,揉了揉的确有些僵硬的颈椎道,“就是因此忽然烦躁了。现在没事了。”
祝易看着他,梁韬的目光让人觉得很踏实。她沉浸了进去。过了挺久祝易才回过神来掩饰道,“不如我再请你做个推拿?放松一下。”
梁韬想了想拒绝了,“我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碰我。”
祝易这才做罢了。
——
这一耽搁又是近一个月,天就没那么热了。梁韬也终于可以跟他讨厌的轮椅告别了。当然,腿上由于缺乏运动而变得松弛的肌肉得一阵子才能回来。
在兜了一个小圈子之后,时间让梁韬的生活又转回了正轨。对此梁韬是很高兴的。
祝易同样为他高兴。
之前祝易不明白为什么能够平静地告诉她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梁韬在这种小事上为什么常有克制不住情绪的趋势。现在能够理解了,梁韬所忧虑的兴许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已有的不便,而是可能会是逐渐被限制的自由。
祝易对于梁韬的感情,经由这一件小事变得明朗化了。原先梁韬对于她的是一种吸引,他有她所向往的东西,而现在却是一种更加细微的了解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上的脆弱。
祝易依然对此不曾抗拒。
更值得一提的是,终于得了自由的梁韬和祝易外出散步时在街上遇到了祝易最不想见到的人。
梁韬是因为祝易不由自主的颤抖和湿冷的手心而发觉,他下意识把她推到了身后,“别怕。大庭广众的他不会敢怎么样。”
事情是从这样的正剧开始的,结局却不知会是哪样。
梁韬的预言不怎么准确。
祝易的畏缩似乎让本就醉酒的来人有了古怪的兴奋,他骂骂咧咧的走到了跟前。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挑衅二人。他比梁韬要略矮上一些,却要壮实不少。
祝易心中焦急,鼓足勇气站到了前面。
谁料梁韬又用手将她格回了身后,随即抓住那人扇到面前的手,“喝酒和随便打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习惯。”他的言辞在这时有些喜剧了,祝易不由轻声嗤笑。回应的只是污言秽语。
梁韬挡了一下,拉着祝易便往后退,或许是他脚步拖沓吸引了那人的注意,便将叮嘱祝易报警的小动作忽略了。
祝易躲在梁韬背后打通了电话。
那人又骂骂咧咧的踢了过来。梁韬举起旁边的椅子用力砸了过去,那人侧身避开,拳头挥了过来,也不知是打在了哪里,梁韬吃痛后退,扶着祝易勉强站住了。
祝易见梁韬脸色发白,猜想是碰到了薄弱之处。
那人也因为手下坚硬古怪的触感而愣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