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难得见苏冶戴眼镜的样子,顿觉眼前一亮。蚊子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走了过去,率先开口:“你的眼镜给我看看。”
苏冶眼含笑意,摘下眼镜递给她。
蚊子试着戴上,度数明显不高,顺势把眼镜放到床头柜上。
苏冶淡淡一笑,看着钻进被窝的蚊子,把书阖上,关了台灯。
黑暗里,蚊子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还是在她清醒的时候,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她抿抿唇,看着天花板随口问道:
“你什么时候近视的?”
“大学。”
“看来很辛苦啊。”她的手不经意碰到了苏冶的手,呼吸猛地止住,但苏冶的声线一如往常:
“待实验室比较多,已经习惯了。”
蚊子唇角不自觉上扬,正想实施下一步动作,距离倏地拉近。
被苏冶拉入怀中,清润的气息袭来,宛如夏风携卷草木香气。
她靠在苏冶肩头,嗅了嗅,真好闻,熟悉又独特。笑着说:
“我用了你的沐浴露,我喜欢这个味道。”
苏冶揽着她,亲了亲她的头发。
无限的温柔包围着蚊子,原来黑夜是为了能看到星星在发光。在黑夜里,身心都放松下来,很容易吐露真心话。
蚊子充满依恋地继续说:
“还好你不会走了。”
苏冶闻言一怔,轻轻触摸她的头发,说:
“傻瓜,我能去哪?”
蚊子向苏冶的怀里靠了靠,说:
“我再次找到你的时候,就不想放你走了。”
苏冶微微笑道:“你有找我吗?”
蚊子:“就…随便找了下。”
半晌,苏冶低声开口:
“你怎么从来不问?”
“嗯?”
“我在C大的事。”
蚊子:“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苏冶把怀里的人揽近了些,有种温温凉凉的感觉。蚊子的手容易凉,可有持续不断的暖意。
静默片刻后,蚊子听到耳畔上方传来声音:
“我的导师撒了一个谎,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主动的或被动的,包括我舅舅,还有我。”
“导师曾是我敬仰的引路人,他做的研究对治疗癌症很重要……可是他已经迷失了。”
当苏冶发现实验数据的问题,去找Jamse Polder对质时,博学睿智的导师像变了一个人,指责他的自作聪明,甚至威胁他离开实验室。
蚊子伸手覆上苏冶的胳膊,听他缓缓开口:
“你明白那种穿越上万里荒漠,最后发现近在眼前的绿洲,其实是海市蜃楼的感觉吗?”
“可假的就是假的,我骗不了自己。”
科研实验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输的。
即使做好万全的准备,百分之九十九的过程都顺利进行,得到的结果也很可能不是预想的。
而到了一定的位置,实验成果不再是单纯的研究,牵涉到了太多不可控的因素,还裹挟了更多人的利益。
他不怕输,他怕赢得虚假。
苏冶继续说:
“我公开了数据造假的问题,C大认为证据不足,没有采信。舅舅也是知情者,他已经不想再见到我。”
他陪母亲出国治疗的期间,反复的治疗总能把时间拉长拖慢,连带他的心也越加麻木。
每次注视着心电监护仪,都会担心数值突然异常。
当母亲病情暂时稳定出院后,身体依旧虚弱,容易呼吸不畅,常常躺着休息。
有几次,苏冶会忍不住伸手到她的人中处试探呼吸。
他按照母亲的意思准备入学考试,最后顺利进入C大。
可后来母亲还是没有撑下去,肿瘤复发了,迅速恶化。
当他在抢救室看到心电监护仪的数值归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之前预想了太多次,真的发生时,反而像被抽空一样,毫无知觉,哭不出来。
母亲去世后,舅舅一直照顾他。靠着父母留下的存款和申请的奖学金继续念书,提前修完学分,之后进一步深造,师从Jamse Polder。
舅舅和导师有合作的临床实验项目,舅舅试图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劝道: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发现有问题的人吗?其他人为什么没有说?
因为他们都知道,大家在同一艘船上,Jamse就是掌舵人。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没人可以独善其身。你说众人是会相信你个毛头小子,还是相信资深权威Jamse?”
苏冶觉得异常荒谬,即使亲耳听到,依旧难以置信,他尊敬的导师和舅舅竟然可以如此作伪。究竟是他们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看清他们?
他握紧了拳,只是回应道:
“科学并不能由权威认定。”
挣扎了又挣扎,还是公开了数据问题。
舅舅怒不可遏,指责他是白眼狼。
“你这是自毁前程,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的,准备好承担后果吧!”
没多久听到舅舅因高血压发作住院的消息,他守在病房,一直没有阖眼,反复拷问自己,他做错了吗?
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等舅舅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想再见他。
他离开C大后不知去哪,也一无所有了。
他没办法改变船的航线,独自跳下船后漫无目的地游着,看不到岸,只有一片浓浓的海雾。
胸口传来的温热令苏冶回神,感到错愕,蚊子哭了?
为什么哭呢?是为了他吗?
一股酸胀的暖流涌上心头。
其实雾霭不知在何时,已经消散了。
他的手靠近蚊子的脸颊,蚊子微微偏过头,就着苏冶的衣服蹭去泪水。
她不想哭的,可听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落下。
蚊子轻声问:“后来呢?”
苏冶:“我无处可去了,走走停停,不知怎么就绕回来了。”
她轻抚着苏冶的肩,问:“就去了‘有鱼’?”
苏冶把怀里的人搂近了些,开口:
“你还记得小春小吃吗,以前我们经常去的。‘有鱼’是朱老板和朋友开的店,我暂时照看了一阵。”
“这么巧?”
“是啊,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很安静……”
他们相距那么近,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蚊子克制住翻涌的情绪,问:
“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这么做吗?”
苏冶眸光愈沉地看着天花板,往昔的片段蜂拥而至,妈妈对他的叮嘱,舅舅的照顾以及怒斥,导师和同学的实验……无数声音纷至沓来,如果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如果塞上耳朵就听不到,可存在的事物依旧存在。
一瞬间闪过的片段消失了,喧嚣归于平静。
“当时想过逃避,可再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意料之中的答案,蚊子握着苏冶的手。
他的手心总是那么温暖,就像他一样。
“我就知道……”蚊子百感交集,问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有鱼’找你的吗?”
苏冶稍作思考,说:
“因为欣然吗?她来过店里,我还给她画了画。”
“你告诉欣然的话都是以前跟我说过的,还有那画确实让我觉得熟悉,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
蚊子鼻子突然发酸,哽咽道:
“我梦到你了。”她吸了吸鼻子,说:“我很想你。”
握着的手张开,包住了她的小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传至心尖。
蚊子偏过头,看着苏冶,柔声说
“再次见到你后更加确定了,人会变,也不会变。”
即使在黑暗里,也能看到蚊子眼里发亮的星星。苏冶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嘴角勾起新月,说:
“你不也是吗,没怎么变。”
“真的?”
“还是一样的别扭、固执、爱想太多…”
蚊子嗔怪地拍了下苏冶的肩,转瞬笑道: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是,你真聪明。”
苏冶笑着拥紧怀里的人,一同沉入夏夜好梦里。
这一觉蚊子睡得很沉,好久没睡这么安稳了。熟睡中的蚊子梦到一些零碎的片段,她置身学校礼堂,一个男生坐在身边。
两人相视而笑,手还握在了一起,她能感觉到心情很愉悦。
阳光从屋顶射入,蚊子看不清那男孩的脸,但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
转眼间到了一片空地,前方有一棵会发光的树,没有开花,一闪一闪发亮,似乎有星尘洒落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