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者(45)
记忆似乎出现某种奇特的断层,往昔事宜笼罩在模糊的夕阳里。不光金钰,连同她与晏铸的初遇都不怎么记得起来,好像忽然就这样熟络了。
曾经也听过同学抱怨,说小时候的事情在一夜间忘得一干二净,所有人皆披着模糊的外衣。她以为她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但是——如今的她抱着枕头努力回想,盛着夕阳的毛玻璃始终隔在那里,分毫不动。
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晏铸的脸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额头光洁,眉眼俊俏,鼻子和嘴巴正是她经常勾画的线条形状。他非常体贴,明明才十六岁,却表现得成熟稳重,几乎从来不使小性子。
唯一让她感到疑惑的是晏铸不愿意让左思去医院探望舒芳华。
自从与晏铸交往后,左思提过很多次要去看望他的母亲,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推脱掉了。左邻右舍对舒芳华的记忆倒异常清晰,因为她的神经不大对头。
“她是个疯子,会一个人在厅里大吼大叫。”邻居大妈很喜欢左思,一直以为左思是晏铸的远亲,两人对外亦是这样宣称。“你要小心晏铸,疯病是会遗传的。”
“她在吼叫什么?”吃着邻居送来的糕点,左思不好赶她走,更加不能破坏邻里关系。
“打呀杀的可吓人了,一会儿说要杀死你,一会儿说要杀死你儿子,很像两个人在吵架。”邻居说,“不过他妈妈脑子转得挺快,他们原先不住在这里,是在……啧,总之有一套单门独院。”
左思笑着说:“我过去玩过。”
“对呀,人家豁得出去,2004年年底将那么好的房子装修一遍租出去了,自己带着儿子来住狭窄的商品房。虽说晏铸可怜,总归有个稳定的租金赚——不过也都砸进医院了。”
“我听说芳姨是从阳台摔下去的?”
“是呢。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舒芳华经常殴打晏铸。”
左思震惊地摇头。
“打完之后她总会发狂,一个劲伤害自己。上次也是,她将一杯开水泼到晏铸身上,还好晏铸反应快,一下子躲开了——要说晏铸真是孝顺,长那么大的个儿愣是没还过手,被骂也都是静静地听着。你来陪陪他也好,这孩子最近明显开朗多了,脸上的笑容总算舍得叫人看见。你什么时候走呢?”
“得等到高考结束。”当初交谈时左思便对她说住在这里是因为老家在乡下,这儿离学校近。
“是了,是了,得好好准备高考……”
“阿姨,”左思提醒,“芳姨坠楼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啊,是了。她不是把水泼到晏铸身上了么,晏铸出门后她果然犯病,在屋内乱砸东西,闹腾得比以往都厉害,上下楼层的人都很害怕,胆子大的过来敲门劝她,没过一会儿房里没了动静,原以为她恢复了,结果没想到她居然从阳台跳了下去。”
左思沉默不语。无论舒芳华跳没跳楼,晏铸肩上的担子始终那么沉重。
邻居叹口气:“我私心以为她是为了晏铸好才这样做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病情,每次伤害晏铸她比任何人都要难受……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死成……”
晏铸是缺乏安全感的。明明左思就在他怀里,他却要反复确认。上回的情绪失控究其原因恐怕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左思很能包容他,有的时候他会把头埋进左思怀中,双手紧紧搂住左思的腰,一抱就是好久,左思耐心地抚摸他的后脑勺,感受他的鼻息。晏铸很少在她面前展露负面情绪,因此她也格外珍惜,她不想只看见他沉稳的一面,她已经爱上了他,所以她想看到他的更多的情绪,只有这样才感觉“是真的贴近了”。
可是最近,这种“贴近了”的感觉再度消失,不仅如此,连他这个人都像戴了面罩。
第36章 流动的雾
忽然响起的电话零惊了左思一跳,她接起来,是柜台在通知她去餐厅吃饭。
肚子根本不饿。
她挂掉电话,起身穿鞋,随手将饭票和房卡塞进裤子口袋,打开门,正巧看见青年推着杂物车经过。
“你好。”青年微笑着说。
“你好。”
左思拉上门,顺便问:“餐厅在哪个方向?”
青年回答:“我正好要去,一起吧。”
“嗯,好。”
青年的手臂很有力,推着满载货物的四轮车走在不那么平整的地板上都非常轻松。
“创作是门玄学呢。”青年说。
“为什么这样认为?”
“有时你认为很好的东西它往往不那么起眼,你认为很差的东西它偏偏广受欢迎。雅俗文学难分高下,然而双方又想分出高下,实在有趣。”青年用礼貌的口吻问,“您为什么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完成一件虚假的东西呢?恕我冒昧,我一直不能理解虚构艺术,觉得那是一种浪费生命的行为,接近白日梦呢。”
左思很少思考这个问题,虚构文学——仔细探究起来的确与白日梦无异。
“请问你平时有看书的习惯么?”
青年说:“我很喜欢书籍。”
“平时都看哪种类型的?”
“史书,论文,科学研究。说实在话,改编的历史小说,像《三国演义》之类的我也不能明白它的价值所在:为什么要去改编历史上原本发生过的事情,而且还特地提醒人们这是虚构,明明有《三国志》一类的史料摆在眼前……为什么要花费心思做这种事,观众又为什么会接受‘一看就是编出来’的故事呢?”青年由衷地感到困惑,“难道人类都喜欢白日做梦?若是那样埋头睡觉就好。令我震惊的是居然有一批人把做梦当成正经职业——无意冒犯——甚至还会倾注一生心血,听说有些创作者因为太过投入昼夜颠倒最终心力衰竭……读者也是,累了一天回到家中不想着玩乐或学习,竟急忙洗手捧着小说读物看得津津有味。这样的行为着实令我费解。”
这个……该怎么回答呢?
“你有没有听过‘创作是对现实的补偿’这句话?”
“听过,所以才更加困惑。读者便罢了,沉溺于奇幻故事情有可原——因为是补偿,创作者为何会执迷于此?据我了解创作是一件异常艰辛的事情,它在前行的过程中需要不停解决各种困难,切实感很差,即便成名所能得到的鼓舞极其有限,甚至有时会受到出发点模糊的恶评,那时候又要解决心理问题了。
“为什么你们会坚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读者圆梦?这样的话倒不如去干别的,反正都是让观众满意。你们坚持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这个……”的确不好回答。如果说喜欢编故事,那么问题又回到起点:为什么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完成一件虚假的东西。
“看来您也没有答案呢。”青年伸手挠挠下巴,“这可麻烦了。”
他停下脚步:“餐厅到了。”
“……谢谢。”
“牛卵有的时候是可以孵出小牛的。”
“什么?”左思惊讶地回头看他,青年竟连同推车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左思回到走廊,走廊里并没有岔路,古怪的是她除了“惊讶”以外再没有别的情绪。
“为什么要执着于毫无现实意义的白日梦?放弃的话于人生来讲似乎不能算是多么要紧的事。”左思往餐盘里加了面包和炒面,顺手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于人生的基础意义来讲,最重要的是要吃饱。现今社会吃穿用度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讲并非奢求,只是等级不同,用料好坏有所差异。诉求剥去华丽的外衣所隐含的现实也只是吃饱,那么我为什么要利用非现实手段去获取它呢?或者我为什么会喜欢非现实这种东西?既然是非现实,放弃的话似乎的确无法对现实造成损伤。为什么我要执着于此?为什么这间屋子里的人都要执着于此并且乐此不疲?精神究竟是什么?”
左思的四肢逐渐变得沉重,她想不出来问题的答案,她无法说服自己“一定要去坚守创作”。
创作的艰辛与困苦几乎全部来自于精神折磨,甚至“隐形读者”会叫嚣着推翻一切自信。
为了钱么?不,创作并不值钱,往往在大部分人眼里简直一文不值。它无法抵挡外敌,无法有效地解决现实困难,不能变出食物,不能编造衣裳——它为什么会存在?说句粗俗话只是因为人类吃得太饱,开始追求所谓的上层建筑——可是它又令一批人感到焦虑与痛苦,甚至因为它而否定自己存在的价值。